时光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冲刷着过往的痕迹,也为新生的幼苗提供着滋养的土壤。
涂山暮,这个自苦情巨树神秘金光中化形而生的孩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最初的确在涂山上下激起过不小的涟漪和议论。
但随着日升月落,四季轮转,那涟漪渐渐平复,他本身也如同湖中一枚逐渐被水流磨去棱角、显露出温润光泽的卵石,慢慢地、真正地融入了涂山这幅古老而绚丽的画卷之中。
涂山上下,从高高在上的长老到寻常巡逻的守卫,从经营店铺的狐商到嬉戏玩闹的小狐,都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三当家容容大人身边、有着一双清澈碧眸和柔软黑发、偶尔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惊人本能的小小身影,不再是令人惊疑不定的“异数”,而逐渐成为了涂山“日常风景”的一部分。
这种接纳,并非一蹴而就的狂热,也非出于命令的敷衍,而是一种如同春雨润物般细密无声、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自然而然的融合过程。
其中交织着好奇、观望、试探、释然,最终沉淀为一种总体而言充满善意的氛围。
对于大多数普通的涂山狐妖而言,最初的好奇心过后,吸引他们目光的,首先是这孩子本身纯粹无垢的样貌与气质。
他生得极好,粉雕玉琢,宛如用最上等的灵玉精心雕琢而成。
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如同初春新叶、又似深潭静水的碧绿色眼眸,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柔软的善意。
当他安安静静待着的时候,自带一种惹人怜爱的乖巧气质,像一只误入凡尘的精灵,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加之他又是容容大人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养的。
容容大人在涂山威望极高,深受爱戴,她倾注了如此多心血与温柔的孩子,无形中便先获得了一层“自己人”的滤镜和天然的认可。
爱屋及乌,是再自然不过的情感。
因此,当涂山暮跟着容容在涂山境内行走,或是在容容的默许下开始小范围独自探索时,常常会遇到善意的搭讪和馈赠。
经营着“蜜意坊”点心铺的狐妖大娘,每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铺子前驻足,瞪着圆溜溜的碧眼,渴望又克制地看着那些造型可爱、香气诱人的点心时,总会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不由分说地拿起最新鲜出炉、甜香松软的桂花糕或者晶莹剔透的山楂蜜饯,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小手里。
“喏,小暮儿,拿去吃!瞧你这小身板,得多吃点才长得高!”大娘嗓门洪亮,动作爽利,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吃完了再来,大娘这儿多的是!”
涂山暮起初会有些无措,捧着点心,下意识地抬头寻求容容的示意。
在得到容容微笑着点头后,他才会小脸微红,用细若蚊蚋、却十分真诚的声音道谢:“谢……谢谢大娘。”那腼腆又乖巧的模样,更是让大娘心花怒放,恨不得把整个铺子都搬给他。
还有那位在市集角落摆摊、专卖各种手工编织小玩意的老狐妖。
他见涂山暮似乎对那些用柔韧草叶编织成的、活灵活现的蚱蜢、蝴蝶格外感兴趣,便时常招他过来,不仅送他编好的成品,还会慢悠悠地、耐心地教他最简单的编织手法。
粗糙却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翠绿的草叶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涂山暮看得目不转睛,学得异常认真,虽然小手笨拙,常常编得歪歪扭扭,老狐妖却从不笑话他,只是乐呵呵地摸着胡须,眼中满是长者的慈祥。
这些来自陌生狐妖的、不求回报的善意,如同一点点温暖的星火,逐渐驱散了涂山暮初来乍到时的些许不安和拘谨。
他开始学着接受这些好意,并尝试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回报——有时是把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落叶送给点心铺的大娘,有时是帮老狐妖把被风吹乱的摊位收拾整齐。这种单纯而真挚的互动,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家”的包容与温暖。
然而,涂山暮的“特别”之处,并不仅限于他出众的容貌和与三当家的亲密关系。那些深植于他灵魂深处、偶尔会不受控制流露出的“异常本能”,才是真正让一部分狐妖感到好奇、困惑,甚至心生敬畏的地方。
这些瞬间往往发生得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比如,有一次,两只年幼的小狐妖在庭院里追逐打闹,玩得忘乎所以,其中一只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一个放置着珍贵兰草的花盆。沉重的陶盆眼看就要砸落在另一只来不及躲闪的小狐脚上,周围看到的大狐妖惊呼出声,却已救援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距离稍远的涂山暮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小巧的眉头微微一蹙,下意识地抬了抬手。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株即将倾覆的兰草根部周围的泥土中,竟瞬间窜出数根细弱却极其坚韧的翠绿色藤蔓,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交织成一张小小的网,堪堪托住了下坠的花盆,虽然摇摇欲坠,却成功缓冲了坠势,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那藤蔓出现得诡异,消失得也迅速,仿佛只是阳光照射下产生的错觉。待众狐反应过来,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小狐和地上些许散落的泥土。
而始作俑者涂山暮,自己似乎也愣住了,看着自己那只仿佛无事发生的手,碧眸里满是茫然,似乎完全不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周围狐妖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惊疑与探究。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容容,温和却坚定地将此事定性为“苦情树庇护的巧合”,才将议论压了下去,但那种无形的震撼,却留在了许多目击者的心中。
又比如,在一次涂山内部的小型集市上,一个手脚不干净、幻化了外形想混进来偷窃的外来小妖,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在经过正蹲在一个卖小铃铛的摊前、专注挑选的涂山暮身边时,被这孩子无意识地、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涂山暮当时只是觉得,这个“狐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和周围格格不入,带着一股让他不太舒服的、浑浊的气息。
他并没有声张,只是那双过于清澈的、带着一丝本能审视的目光,却让做贼心虚的小妖瞬间如芒在背,压力陡增,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似的,最终吓得东西也没敢偷,仓皇逃离了涂山。
事后巡逻队得知原委,都感到惊奇不已,他们都没能立刻识破的伪装,竟被一个孩子无意间惊走。
这类事件虽不频繁,但每次发生,都会在涂山狐妖中引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漂亮无害、甚至有些脆弱的孩子,体内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近乎本能的力量。
这种力量时而温和,能与草木低语,治愈伤患(关于他救助小白狐的事,也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时而又显得极其锐利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高效的守护或威慑意味。
这让他们在喜爱之余,不免又添上几分敬畏与好奇。私下里,也会有窃窃私语。
“看到没?那天庭院里那藤蔓……绝对不是普通木灵之力能办到的……”
“听说他感知特别敏锐,上次那个混进来的小贼,就是被他一眼看穿的!”
“容容大人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果然不简单啊……”
“嘘……小声点,别吓到孩子。不管怎么说,他似乎没有恶意,那次还救了小六呢。”
“是啊,力量奇特些也没什么,只要心是好的就行。咱们涂山什么奇人异事没有?”
这些议论,大多并无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本能反应和探讨。敬畏源于不解,而非恐惧。毕竟,涂山本身就是一个包容性极强、见证过无数传奇的地方。
只要确定这孩子对涂山无害,且深受当家们庇护,狐妖们便也很快接受了这份“特别”,甚至隐隐的,还有一种“我们涂山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的微妙自豪感。
当然,并非所有狐妖都能立刻毫无隔阂地接纳。
个别较为年长、经历过更多风雨、心思也更缜密的长老或高阶护卫,对于涂山暮身上那偶尔流露出的、与他的年龄和外表截然不符的冰冷气质和精准本能,会抱有更深的疑虑和审视。
他们或许会在暗中观察,试图从这孩子的一举一动中,找出更多关于他来历和本质的线索。
他们担心这份不可控的力量未来是否会带来变数,担心那纯净表象下是否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这份谨慎,源于对涂山安危的责任感。
但他们的疑虑,也大多停留在观察和思考层面,并未转化为实际的排斥或敌意。一方面,是出于对容容大人眼光的绝对信任。
精明如三当家,她如此呵护这个孩子,必然有其深意,且定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另一方面,涂山暮平日表现出来的绝大多数时候的懵懂、善良、努力和依赖容容的模样,也让他们很难真的对他产生恶感。
更何况,还有雅雅大人的态度。虽然雅雅大人嘴上总是“小豆芽”、“小不点”地叫着,训练起来更是毫不留情,仿佛以“折磨”他为乐。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雅雅大人对他那种“打是亲骂是爱”式的特殊关注,以及在他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耐揍能力和倔强性子时,眼中偶尔闪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认可光芒。
能得到涂山雅雅“大王”这种程度的“青睐”,本身就是一个极强的认可信号。
因此,纵有些许疑虑,也被这整体的善意氛围和当家们的态度所化解。
涂山上下,逐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这个名叫涂山暮的孩子,是涂山特殊而珍贵的一员。
他或许与众不同,或许身怀秘密,但他被容容大人温柔教导,被雅雅大人“另眼相看”,他救助同伴,敬畏生命,努力融入。
那么,他便值得被涂山接纳和保护。
这种整体性的善意,如同温暖的洋流,包裹着涂山暮成长的每一天。
他或许能隐约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感受到的,是点心铺大娘的桂花糕的甜软,是老狐妖粗糙手掌的温暖,是路过巡逻守卫看到他时友善的点头,是其他小狐妖在确认他没有攻击性后,逐渐愿意和他分享玩具、邀请他一起玩捉迷藏的单纯快乐。
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互动,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们无声地告诉他:这里,是你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这里,是你的家。
而涂山暮,也以他特有的方式回应着这份善意。
他会对每一个送他点心的人露出最灿烂的笑容,会努力记住那些教他编织手法的步骤,会在市集上紧紧跟着容容不乱跑,会在和其他小狐妖玩耍时,虽然因为战斗本能太强而总是很快赢得游戏(这偶尔会引来小抱怨),但也会主动把自己赢来的漂亮石子分给大家。
他像一块贪婪吸收水分的小海绵,汲取着来自周遭的温暖,也将自己那份纯净的、带着些许笨拙的善意,一点点反馈给这个接纳了他的世界。
涂山,这片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承载着悠久传奇的土地,就这样,以一种博大而温柔的胸怀,悄然接纳了这株诞生于苦情树下、带着过往谜团与新生希望的特殊幼苗。
而他,也正努力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属于自己的、越来越坚实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