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四系着歪扭的衣扣,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
他脸上带着笑可一堆褶子,跟哭也差不多。
封四打出门就作揖:“丁爷,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看俺这身子骨不争气,起晚了还耽误了农活。”
丁锋坐着没动,淡淡地看着他。
“四叔,身子要紧,今儿来就是问问那笔账的事,这头一期连本带利十二块大洋,算爷们怎么算?”
封四一听,脸上的皱纹又挤到了一起。
他拍着大腿就开始诉苦:“丁爷您是俺家救命恩人呐,这钱俺是一刻也不敢忘,可您瞅瞅俺这家。”
他说着拉起丁锋,指着空荡荡的院子,愁苦道:“房子年后被雪压塌了,修房也用钱,加上去县城吃了几顿酒,家里能换钱的玩意儿都折腾光了,连您替费大哥还我的几个洋钱都买了粮种,这眼瞅着青黄不接,锅里都快没米下炊,俺实在是拿不出啊。”
他边说边用眼角瞟着丁锋的脸色,见丁锋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可就没了底。封四一咬牙转身对婆娘吼道:“你个死婆娘,还愣着干啥?去把瓦罐底下那点糁子都给丁爷装来,咱就是自己饿死,也不能差了丁爷的账。”
封四婆娘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迟疑着没动。
那点糁子,可是全家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封四急得直跺脚:“快去啊,丁爷是通情达理的人,咱有多少先还多少,是个心意。”
婆娘这才不情不愿地进屋,磨蹭了半天,提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口袋,里面装着约莫二斤不到的杂粮,颤巍巍地递过来。
封四接过口袋,双手捧到丁锋面前,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带着哭腔说:“丁爷,您别嫌少,就这么点家底了,先抵上,剩下的等麦子收了,俺一定连本带利还上,俺封四要是说话不算话,天打五雷轰。”
丁锋看着那少得可怜的杂粮,又看看封四那副涕泪横流的表演,心里跟明镜似的。二斤杂粮,顶多值二十个大子儿,离十二块大洋差着十万八千里。
本来换债就帮其拖了一个月,还阻止了宁学祥收他祖业肥田的谋划。
这二斤粮明显是搪塞之物,按理说今年过年丁锋发了年货粮食,他又蒙了费大肚子五块大洋,已经用工钱抵了,手里至少有几块富裕。
丁锋故意沉吟不语,目光扫过一旁死死盯着他的封腻歪,又看看一脸愁苦的四婶子和那懵懂的少年没味。
他在等,等这一家人的真实反应。尤其是那个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封腻歪。
果然,封腻歪见他爹这般卑躬屈膝,又见丁锋迟迟不表态,那股邪火终于压不住了,猛地冲上前,一把抢过那袋粮食,冲着丁锋吼道:“姓丁的,你别欺人太甚,俺家就这点活命粮了,你要逼死我们吗?那债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有本事你找宁学祥要去,这都是他设局骗的。”
“腻歪,你胡吣什么,给我滚回屋去。”封四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去拉儿子。
腻歪挣脱:“本来就是,宁学祥那被马子弄了的大闺女不是嫁给你了么?他是你岳父,就是一家人,而且听说骗我爹的窑姐也跟了你,郭龟腰天天见你就点头哈腰,跟仆人跟班差不多,这局没你的份?”
丁锋却摆了摆手,制止了封四,他看着封腻歪,脸上反而露出无奈的笑容,别看这小子讨厌,可说着这些事串在一起,按人家视角并没有问题啊。
他确实名义上和宁学祥是翁婿,还把郭龟腰收拢,露露更是当了侧室,这都是事实。
丁锋对封四说道:“四叔,你看这孩子话虽冲,但理是这么个理,我知道你家难处,给孩子熬粥喝,债不急在这一时,我丁锋做事讲究个仁义,这样吧这头一期就算缓了,等秋收以后,看你收成再说。”
他这话一出,封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随即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谢谢丁爷,谢谢丁爷,您真是活菩萨啊,秋后!秋后俺一定还!一定还!”
封四婆娘也跟着抹眼泪,连声道谢。
只有封腻歪,手里紧紧攥着那袋粮食,眼神复杂地看着丁锋,那目光里的恨意似乎淡了一点点,被一种看不懂摸不透的疑惑取代。
丁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既在全村人面前展现了催债的姿态,又做了宽宏大量的人情。
尤其是对封腻歪这种愣头青,一味强压不如偶尔施以仁义,更能搅乱其心绪。
他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对小憨子道:“走吧,去费老舅家看看。”
封四一家人在院子中目送着马车离去,封四说:“这钱太多,恐怕到秋收也还不上一期,还是要想别的办法,土里刨食可不成。”
四婶问:“当家的,要不去找宁老爷,咱们卖两亩地?”
“不行啊,我还欠着宁学祥的帐,回不来几个钱,等闲下来我接着去当扎觅汉。”“可这锋哥雇了县城的工匠,没有离家近的活计可干啊。”
封四啐了口唾沫:“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行就去下庄,潘小鬼那应该有活。”
再说丁锋那边,他这番表演很快就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小憨子驾马车离开封四家,沿着乡间土路到了费大肚子家那更加破败的院门外。
院门虚掩着,小憨子上前叩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
“东家,看样子没人在家。”
丁锋皱了皱眉,这费大肚子,难道知道他要来讨债,故意躲出去了?
他下了车,推开院门直接走了进去。
院子里冷冷清清,灶房门口扔着几棵干瘪的野菜,水缸也见了底。
正疑惑间,隔壁一个探头探脑的老婆子搭了话:“丁爷,您找费大肚子?他们一家子天不亮就下地去了,就那一亩三分薄田,再不好好拾掇,秋天可真要喝西北风喽。”
丁锋道了声谢,心里却有些意外。
费大肚子竟然真下地干活了?
他让小憨子调转车头,往村外费家佃的那块地去找。
离着老远就看见地头上晃动着几个人影。
走近了才看清,正是费大肚子一家。
银子和她娘正弯着腰,吃力地在一片稀稀拉拉的麦苗间拔草,三个弟、妹也跟在后面捡拾石块。
费大肚子拄着锄头站在田埂上有气无力的刨着地,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哎呦这日头忒毒了,晒得俺头晕,银子她娘,啥时候了?该歇歇了吧?俺这肚子都叫唤了。”
银子擦了把汗:“爹,这才干了多大一会儿?您就不能多使点力气?咱家就指望着这点麦子呢。”
费大肚子把锄头放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还使力气?再使我就散架了,俺这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光靠咱爷几个这么刨,能刨出几个粮食?还不够还账的呢。”
他抱怨着,正瞥见了奔着他们来的丁锋和小憨子。
费大肚像是看到了救星,也顾不上累,一骨碌爬起来,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
“哎呦,大外甥,您怎么到地里来了?”
丁锋扫了一眼这块贫瘠的土地,麦苗长得黄不拉几,杂草倒比苗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