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 4 月的南方小城,正午的太阳已经带着灼人的力道。城郊的建筑工地像一片沸腾的钢筋森林,生锈的铁架纵横交错,阳光穿过缝隙,在满是泥浆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建国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布满汗珠,顺着脊椎的沟壑往下淌,砸在滚烫的钢筋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老张,歇会儿!喝口水!” 工友老李扔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壶身被摔得坑坑洼洼,“你这拼命劲儿,不怕腰再犯病?”
张建国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接过水壶猛灌了两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浑身的燥热 —— 他手里攥着的扎钩还沾着铁丝的毛刺,虎口处的茧子又厚了一层,是这一个月扎钢筋磨出来的新印记。“没事,撑得住。”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望向工地外的电线杆,那里贴着张 “网络招聘” 的广告,是上次给小莫寄咸菜时看到的,“小莫的助学贷款还差一千多,多干几天就能补上了。”
上个月他刚学会扎钢筋时,手指被铁丝划得全是口子,晚上回家林慧给他涂碘酒,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笑着说 “工头夸我学得快,日薪能给到 80”。80 块,够买两袋面粉,够给小莫充半个月的上网费,够给家里的缝纫机换个新踏板 —— 这些数字像算盘珠,每天在他脑子里拨得噼啪响。
下午三点,工地的哨声终于响起。张建国把工具放进帆布包,脚步却没往家走,绕到了街角的报刊亭。“老板,要张《电脑报》,再要张邮票。” 他掏出五块钱,指尖的水泥灰蹭在纸币上,留下几道黑印。这是他每天的习惯,买份报纸学两句电脑术语,晚上回家能跟林慧聊上几句 “电子商务”,虽然大多听不懂,却觉得离女儿的世界更近了些。
回到筒子楼时,楼下已经飘起了油条的香气。林慧站在煤炉旁,蓝布围裙上沾着油星,正举着个旧相机,对着刚炸好的油条拍照。相机是王婶儿子淘汰的傻瓜机,镜头上还裂着道缝,她却宝贝得不行,每天都要对着早餐拍上十几张,说 “小莫说角度找好,网上才有人看”。
“回来了?快洗手,给你留了热粥。” 林慧看到他,赶紧放下相机,接过帆布包,“今天网上有留言了!三条呢!”
张建国的眼睛亮了起来,洗手的动作都快了些。走进屋,那台二手黑白电视旁摆着台旧电脑 —— 是赵磊托人捎来的,说是 “淘汰的但能用”,屏幕上正显示着本地论坛的页面,林慧的帖子标题歪歪扭扭:“张婶早餐摊,油条酥脆,咸菜爽口,同城可送”,下面跟着三条回复:
“地址在哪?明天想去尝尝。”—— 来自 “爱吃油条的猫”;
“咸菜是之前网上卖的那种吗?想要两斤。”—— 来自 “老顾客”;
“阿姨会用 qq 吗?加个好友方便订早餐。”—— 来自 “上班族小李”。
林慧指着回复,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你看,有人问地址,有人要咸菜,还有人想加 qq!我早上学了一早上怎么加好友,还记在本子上了。” 她从缝纫机抽屉里翻出个练习本,上面用红笔写着 “打开 qq - 点查找 - 输号码 - 发送请求”,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张建国凑过去,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笑了:“这个‘爱吃油条的猫’,会不会是小莫小说里的读者?” 林慧也笑了,把热粥端给他,粥里卧着个荷包蛋 —— 是特意给留的,她自己早上只啃了个冷馒头。
晚上八点,张小莫在学校网吧写完小说,习惯性地登录家里的 qq 号 —— 是她帮母亲注册的,昵称 “张婶早餐摊”。刚上线,就看到三条未读消息,还有个陌生好友请求,备注是 “上班族小李”。她点开对话框,“小李” 说 “明天要订十根油条,送公司”,后面还附了地址。
她赶紧给母亲发消息:“妈,有人订十根油条,地址是 xx 大厦,明天早上送过去。” 没过几秒,母亲就回复了,还带了个笨拙的笑脸表情 —— 是她下午教母亲添加的。看着那个笑脸,张小莫突然想起早上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 “你爸现在能说出‘复制粘贴’了”,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周末回家时,张小莫刚走到楼下,就看到父亲骑着辆旧自行车,车筐里装着个保温箱,正往 xx 大厦的方向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后背却挺得笔直,自行车的链条 “叮铃” 作响,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清亮。
“爸!” 她跑过去,想帮他推自行车。
“不用,你妈还在摊上等你呢。” 张建国笑着摆手,保温箱上贴着张便签,写着 “小李先生 十根油条”,字是母亲写的,娟秀整齐,“这是这周第三笔订单了,都是网上来的,你妈说比以前多赚了不少。”
回到早餐摊,林慧正忙着炸油条,看到她回来,赶紧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小莫,你看,我把订单都记下来了,谁订了多少,送哪里,都写清楚了。” 本子上除了订单,还画着小企鹅的简笔画,是她照着 qq 图标画的,歪歪扭扭却很可爱。
张小莫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父亲在钢筋森林里用脊梁撑起家,母亲在早餐摊前用笨拙的方式拥抱网络,他们不懂什么是 “电子商务”,不懂什么是 “流量密码”,却用最实在的努力,在时代的浪潮里一点点往前挪。
晚上,她坐在母亲的缝纫机旁,看着父亲在灯下翻看《电脑报》,手指在纸上比划着 “淘宝” 的字样,突然打开论坛,敲下一行字:“工地的钢筋纵横交错,像片密不透风的森林。我爸在里面扎钢筋,日薪八十,撑起我的助学贷款。他的腰去年受过伤,却总说‘不疼’。铁条压弯了支架,压弯了脚手架,却压不弯他的脊梁 —— 那是这片钢筋森林里,最后一根未被压弯的钢筋。”
点击 “发表” 时,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缝纫机上,那只三花猫的崽崽 “墨墨” 正蜷在上面睡觉,尾巴轻轻晃着,像在打拍子。
第二天早上,张小莫打开论坛,惊讶地发现帖子下面已经有了十几条回复:
“我爸也是工地的,上次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还瞒着我说是崴了脚。”—— 来自 “工地人的女儿”;
“我爸开出租车,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座椅上的皮革都磨破了,却总说‘不累’。”—— 来自 “的哥之子”;
“看到你写的,突然想起我爸蹲在路边啃冷馒头的样子,眼泪掉下来了。”—— 来自 “匿名”;
“我爸也是!他在菜市场卖菜,冬天冻得手流脓,却给我买最新的电脑。”—— 来自 “菜摊旁的梦”。
最上面的一条回复,是 “冰棱” 发的:“每个父亲都是钢筋森林里的脊梁,支撑着我们的天空。你写的不是你爸,是千万个中国父亲。”
张小莫反复读着这些回复,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键盘上。她想起父亲手上的茧,想起母亲本子上的简笔画,想起那些素不相识的网友的故事,突然明白,她写的不是一个人的父亲,是一代人的父亲 —— 他们在工地、在菜市场、在出租车里,用最朴素的方式,支撑着一个家,支撑着孩子的梦想。
她把这些回复截图下来,发给母亲,还附了条消息:“妈,好多人说想起了自己的爸爸,您和爸的努力,也是很多人的故事。”
很快,母亲回复了,这次带了两个笑脸表情:“真好!你爸刚出门送油条,看到消息,偷偷抹眼泪了。他说,以后要更努力扎钢筋,让你早点出书。”
张小莫笑了,把截图保存下来,打算打印出来夹进手抄本。这时,李编辑发来 oIcq 消息:“‘莫听’老师,你的论坛帖子我看到了,太打动人了!《筒子楼的猫》里父亲的形象,就是这些平凡父亲的缩影,我们想把这段加进书里,让更多人看到这份坚韧。”
“好!” 她立刻回复,心里暖暖的。
中午,父亲回来时,手里拿着个新扎钩,是工头奖励他的,说 “你扎的钢筋又快又好”。他把扎钩放在桌上,拿起张小莫的手抄本,翻到截图那页,反复看着网友的回复,嘴角忍不住上扬:“没想到我这扎钢筋的,还能被这么多人记住。”
“爸,您是我的英雄。” 张小莫靠在他肩上,声音哽咽。
“你才是爸的英雄。” 张建国摸了摸她的头,眼睛红红的,“能让你考上大学,能让你写的故事被人喜欢,爸再苦再累都值得。”
林慧端着刚炸好的油条走过来,放在桌上:“别光说感动的,快吃油条,刚炸的,香!” 她看着父女俩,又看了看桌上的电脑,突然说,“我今天学了怎么发朋友圈,以后可以把早餐的照片发上去,说不定能有更多订单。”
“好啊!我教您!” 张小莫立刻打开电脑,手把手教母亲怎么拍照、怎么配文字、怎么发朋友圈。父亲坐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电脑报》,偶尔插一句 “这个‘定位’怎么弄?能让顾客找到咱们摊吗?”,一家三口围在电脑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他们的笑脸,也照亮了屏幕上那些温暖的文字。
下午,张小莫要回学校了。父亲骑着自行车送她去车站,车筐里装着母亲刚腌的咸菜,还有个新笔记本,是他用奖金买的,说 “给你写小说用”。路上,他突然说:“小莫,等你出书了,能不能给爸签个名?我要放在工地的工具箱里,让工友们都看看,我闺女是作家。”
“能!一定能!” 张小莫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根未被压弯的钢筋,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张小莫摸出兜里的手抄本,翻到新的一页,画了一片钢筋森林,森林里长出了嫩绿的芽,芽的旁边,画着三个人的笑脸,还有一只蜷在缝纫机上的猫。
她知道,这片钢筋森林或许坚硬冰冷,却因为父亲的脊梁、母亲的坚持、网络的连接,长出了充满希望的绿芽。这些绿芽,是父母的爱,是网友的共鸣,是时代的馈赠,更是平凡生活里,最动人的力量。
回到学校,张小莫打开电脑,给 “冰棱” 发消息:“我爸说等我出书了,要把签名放在工具箱里,让工友们看。”
“冰棱” 很快回复:“太温暖了!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最动人的故事。等你的书出版了,我要带着它去哈尔滨的工地,给那些扎钢筋的叔叔们看,告诉他们,他们的坚持,都被记住了。”
张小莫看着屏幕上的消息,笑了。她打开《筒子楼的猫》的文档,在第 35 章的开头,写下:“墨墨在书店的窗台上晒太阳,窗外的梧桐枝长出了新芽。陈叔说,春天来了,再坚硬的土地,也能长出绿芽。阿茉看着远方,想起父亲在工地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希望,就是在钢筋森林里,依旧能挺直的脊梁,和在平凡日子里,不肯放弃的努力。”
窗外的梧桐枝已经长满了绿叶,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张小莫知道,2000 年的春天,真的来了。钢筋森林里的绿芽在生长,咸菜坛的香味在飘散,网络的光在蔓延,而她的故事,她父母的故事,还有无数个平凡父亲的故事,都在这片希望里,继续生长,开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