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天之上,太虚幻境紫芝宫深处,警幻仙子凭栏而立。那九重琉璃瓦原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五色石髓熔铸而成,在鸿蒙紫气中流转着十二色光晕,恰似十二支宫灯在云端摇曳。檐角悬着的 情丝铃 是用人间痴男怨女的发丝缠成,随风轻颤时,每一声脆响都裹着未了的心愿 —— 有江南女子盼归人的呢喃,有塞北将军念娇妻的叹息,还有深闺怨妇掷出的锦书残句,都化作铃音在太虚中盘旋。
她素白广袖拂过白玉栏杆,那栏杆原是昆仑山上的羊脂玉凿就,被仙露浸润了万万年,凉滑如凝脂。指尖凝着的一滴甘露,在晨光里泛着七彩光,细看竟能瞧见无数人影在其中浮沉 —— 那是从灌愁海最深处撷取的离人泪,三千年方得凝结一颗。当年神瑛侍者浇灌绛珠草时,曾不慎将一滴仙泪落入海中,如今这滴甘露里,便藏着他初见绛珠时的懵懂情态。
混沌初开时,天地间第一缕
气自阴阳交汇处而生,形如赤练在太虚中游弋,遇风则长,遇雨则舒。女娲娘娘补天时见其灵动,遂以五色石髓为引,又采了昆仑瑶池的莲叶为裙,蓬莱仙岛的琼枝为钗,将情气点化为仙子之形。这仙子生就的仙身,原是十二种灵花精气凝聚:眉心一点朱砂,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那株绛珠草最嫩的叶尖所化,细看还能瞧见草叶上的露珠痕;发间斜插的玉簪,乃是昆仑青鸾尾羽上最亮的翎管磨成,簪头嵌着的珍珠,原是青鸾泣出的血泪;裙摆上绣着的 痴男怨女 星图,用的是天河里的星辉线,每一颗星辰都裹着个魂魄 —— 有的刚历劫归来,星辰上还沾着红尘的泥垢;有的正待入凡尘,星辰边缘泛着怯生生的白光。此刻那些星辰忽明忽暗,像是谁在底下轻轻拨弄,分明是呼应着案几上因果录的异动。
案几是用普陀山紫竹林的千年竹根雕成,上面摆着的 因果录 泛着玄色幽光。这册页原是鸿蒙初辟时的混沌之气凝结,以有情人的精血为墨,由月老亲手誊写,记载着天地间所有情劫因果。封面烫金的
二字,细看竟是无数对纠缠的人影。警幻仙子指尖轻捻着一枚玉如意 —— 那如意柄上刻着 青天不老 四字,原是当年女娲娘娘所赐 —— 册页便
一声自鸣作响,十二道灵光冲破封印,化作十二位仙姝虚影立于殿前。
为首的绛珠仙子虚影穿着月白绫袄,外罩青纱披风,手里捧着的甘露瓶原是用鲛人泪晶琢成,瓶身上还留着神瑛侍者当年摩挲的指痕。她眉间凝着三生石上未消的泪痕,那泪痕三千年不曾褪去过,风吹过的时候,竟有细碎的呜咽从痕里飘出来。挨着她的牡丹仙子身着姚黄魏紫两色罗裙,裙裾上用赤金线绣着
二字,偏那金线绣得七扭八歪,倒像是谁用指甲掐出来的一般。鬓边斜插的金步摇是太虚幻境的日月精华所化,摇穗上坠着的明珠忽明忽暗,映得她颈间的金锁泛出冷光 —— 那锁原是瑶池王母赐的,却被她私自刻了 不离不弃 的字样。
再看那边,一位披着红绫袄的仙子正用玉笛轻敲掌心,笛孔里飘出几缕桃花瓣,原是史湘云的虚影。她腕上戴着半只金麒麟,麟角处缺了个小口,据说是当年在麒麟崖与白猿嬉戏时摔的。旁边站着的探春仙子穿着石青刻丝蟒缎,手里攥着幅海疆舆图,图上的航线被朱砂描了又描,竟透出几分血痕来。迎春仙子缩在角落,手里捏着只锦鸡风筝,线轴却早被老鼠咬断了线。惜春仙子披着件藕荷色僧衣,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大观园的图样,画到栊翠庵时,笔尖突然折断了。
王熙凤的虚影最是惹眼,穿着水红撒花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腰间系着条攒珠勒子,上面的珍珠颗颗滚圆,却都泛着冷光。她手里把玩着串佛珠,细看竟都是用相思豆染了漆做的,珠子间的红线还沾着几星血渍。秦可卿站在最后头,披着件银红蝉翼纱,纱上绣的并蒂莲看着娇媚,实则每片花瓣都藏着个
字。元春的虚影穿着朝服,头上的凤钗沉甸甸的,压得她脖颈微微发颤,耳边还悬着两串东珠,珠串晃荡时,倒像是两串没擦干的泪。
吾以情气为形,以因果为骨,今尔等历劫之期已至。 警幻仙子的声音如空谷幽兰,混着情丝铃的脆响,在殿中荡出层层涟漪。她抬手拂过鬓边,那青鸾玉簪突然飞出一道霞光,在殿中织成幅红尘画卷 —— 画里有朱门大院,有亭台楼阁,还有无数人影在其中哭哭笑笑。薄命司中三千六百红尘劫,需尔等以身为引,方能证得情之真意。
她广袖一挥,紫芝宫外顿时浮现出十二道虹桥。绛珠仙子的桥是用晨露凝结的,泛着泪光凝成的水雾,走在上面步步生莲,却也步步惊心,稍不留神便会坠入底下的忘川。牡丹仙子的桥铺满了千叶重瓣的牡丹,花瓣底下藏着把把金钩,看似繁华锦绣,实则步步荆棘。湘云仙子的桥上飘着金麒麟的虚影,左右各有半只,总也合不到一处。探春的桥通向茫茫大海,桥板上刻着 一帆风雨路三千 的字样,被浪涛打得忽明忽暗。
仙子可知,这一去便是万劫不复? 绛珠仙子虚影开口,声音如潇湘竹露滴落青石,带着三分凄楚七分决绝。她抬手抚过眉间泪痕,那痕迹竟渗出血珠来,滴在甘露瓶上,溅起细碎的光。待我把这一生的眼泪还尽,便再无牵挂。
警幻颔首,指尖在因果录上轻点,册页上便浮现出
二字,墨迹是极淡的水青色,细看竟在慢慢晕开,像是要化作一汪泪池。其余仙子也各自领受了命盘:宝钗的 金玉缘 是赤金色,却在边缘泛着冷白;探春的 海疆路 是靛蓝色,里子藏着点绛红;熙凤的 机关算尽 是墨黑色,笔画间透着血光。这些字迹在因果录上闪烁着,恰似她们命定的眼波,有期盼,有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痴。
忽有青鸟自太虚深处飞来,那鸟原是西王母座下的信使,羽毛上还沾着瑶池的桂花露。它口衔一枚玉符,落在警幻肩头时,玉符上的篆字突然亮起 —— 赫然是 神瑛侍者再临凡尘 九个字。警幻接过细看,玉符背面还刻着行小字:三生石畔诺,灌愁海中盟。 她眸中泛起涟漪,这已是神瑛第三次请求下凡。前两次他化作顽石补天,却在采石场里惦记着灵河岸的绛珠;化作侍者浇灌绛珠草,又总在甘露里掺些痴心妄想,终究是参不透情之一字。此次因果录异动,怕是与他这份执念脱不了干系。
也罢,便让这情劫再添一重变数。 警幻仙子指尖在因果录上划出一道金痕,那金痕原是她的仙元所化,落在册页上,原本清晰的命盘瞬间泛起迷雾。紫芝宫外的虹桥突然扭曲,十二位仙姝虚影也随之摇曳 —— 黛玉的桥与宝玉的虹桥缠在了一处,宝钗的金锁影子竟套在了麒麟上,探春的船影突然调转了方向。绛珠仙子的虚影愈发透明,她手中甘露瓶突然破裂,晶莹水珠化作点点荧光融入虹桥,每滴水珠里都藏着个
字。
仙子此举,可是要逆天改命? 牡丹仙子虚影蹙眉,鬓边金步摇剧烈晃动,珠穗上的明珠
地掉了一颗,化作道金光坠入凡尘 —— 后来便成了她项间金锁上的那颗避尘珠。薄命司的命盘若乱了,三界情劫恐生变数。
警幻望向灌愁海深处,那里突然翻涌出血色波浪,浪尖上漂浮着无数残破的同心结、褪色的鸳鸯帕,还有半截没烧完的情书 —— 那是人间新增的情孽在作祟。情之一字,本就无定数。 她轻声叹息,广袖拂过栏杆时,竟有几片竹叶自袖中飘落,原是当年潇湘妃子赠她的信物。当年女娲娘娘让我司掌情劫,不是为了定命,而是为了渡人。
话音未落,因果录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将整个紫芝宫照得如同白昼。十二位仙姝虚影被吸入册页,入册的刹那,黛玉的虚影回头望了眼天际,宝玉的虹桥方向竟也亮起一盏孤灯;宝钗的金步摇最后晃了晃,将一缕金光缠在了黛玉的衣角;湘云的半只麒麟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似在与远处的另一半应答。只余绛珠仙子的一缕精魂悬在半空,那精魂是淡青色的,裹着颗晶莹的泪珠,正是神瑛侍者第三次下凡时,在三生石畔滴落的那滴 —— 当时他以为无人看见,却不知早被绛珠草的根须悄悄接住。
这一世,便让你们从头再来。 警幻伸手接住那缕精魂,指尖的甘露与泪珠相融,化作道青虹钻入因果录。原本凝固的命盘竟开始流动, 二字旁长出株绛珠草,金玉缘 的边缘生出片竹叶,海疆路 上突然飞来只燕子。
紫芝宫外,十二道虹桥化作十二道流星坠入凡尘,划过天际时,拖出的光尾恰似十二道泪痕。警幻仙子望着天际,素白广袖上突然浮现出十二道血痕 —— 那是逆天改命的代价,每道痕里都藏着个
字。她轻轻抚过伤口,血珠滴在白玉栏杆上,瞬间开出十二朵曼珠沙华,每朵花都映着个凡间女子的面容:有葬花的素衣少女,有扑蝶的粉裙闺秀,有醉卧的红袄姑娘,还有对月长叹的深宫妃嫔。
情劫易渡,心魔难消。 警幻低语着合上因果录,册页封面上赫然出现 金陵十二钗 五个血色大字,笔画间缠着些银丝,原是情丝铃上掉下来的发丝。此时东方既白,太虚幻境的琉璃瓦上泛起晨曦,那十二朵曼珠沙华却愈发红艳,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后,竟在栏杆上化作首小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紫芝宫深处传来缥缈仙乐,那是太虚幻境的乐师新谱的 红楼梦十二支,琴弦是用虹霓搓的,琴身是用忘川木做的,弹到动情处,竟有花瓣从琴弦上落下来。警幻仙子凭栏而立,广袖拂过白玉栏杆,指尖凝着的甘露滴入灌愁海,荡起层层涟漪。在这涟漪中,金陵城的繁华盛景、大观园的笑语嫣然、潇湘馆的竹影摇曳、蘅芜院的冷香浮动,都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而在离恨天的最深处,那缕混沌初开时的
气,正化作十二道流光,悄然坠入凡尘 —— 有的落在朱门绣户,有的落在寻常巷陌,还有的落在那座即将迎来无数痴男怨女的大观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