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的天,似乎一下子就蓝了。
自从督查室这两把火烧起来之后,整个机关的风气为之一变。以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现象,几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我偶尔去下面单位转转,看到的是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听到的是一句句“马上就办”。
我知道,这种转变,或许还停留在表面,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表演成分。但无论如何,一个良好的开端,已经形成了。张青峰书记对此非常满意,几次在公开场合,点名表扬了我们督查室的工作。
我也因此,成了临川官场上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办公室的门槛,快要被踏破了。想通过我向书记传递信息的,想打探县委最新动向的,想单纯跟我拉近关系的,络绎不绝。
对此,我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我严格遵守着张书记定下的规矩:不私下收礼,不在外面参加与工作无关的饭局。我深知,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源于书记的信任。一旦这份信任打了折扣,我将瞬间从云端跌落。
在督查工作步入正轨的同时,我对全县重点项目的跟踪,也从未放松。尤其是城南科创中心,我几乎每周都要去现场看一次进度。在排除了审批和资金的障碍后,项目建设突飞猛进,塔吊林立,机器轰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天下午,我刚从科创中心工地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书记大秘陈思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江主任,你现在马上来一下书记办公室,有紧急任务。”他的语气,少有的严肃。
我不敢怠慢,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快步赶了过去。
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张青峰书记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眉头紧锁。分管工业的李副县长,也赫然在列,正拿着手机,焦急地打着电话。
“书记,李县长。”我打了声招呼。
张青峰回头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沙发:“江远,你先坐。思宇,你跟他介绍一下情况。”
陈思宇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而迅速地说道:“市发改委的王一鸣副主任,带队来我们县调研。人,已经快到县界了。”
“王一鸣?”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位王主任,我在市里开会时有过一面之缘,是市里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搞经济工作出身,业务精湛,眼光毒辣,最不喜欢下面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式主义。
“这么突然?”我有些诧异,“按理说,市领导下来,应该提前一天就会有通知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陈思宇苦笑一声,“他们根本没按常理出牌。一个小时前,才通知的市委办,说要来临川看看。而且,点名不要我们县里陪同,说要自己‘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我立刻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哪里是“随便看看”,分明就是一次“突击检查”!
“那他们要去哪?”我追问道。
“不知道。”陈思宇摇了摇头,“他们的车队,刚下高速,就甩开了我们派去引路的车,自己拐进了一条小路。李县长刚才联系了好几个乡镇,都说没看到车队。现在,我们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张青峰书记这时转过身来,脸色凝重地说道:“李县长,别打电话了。王一鸣是有备而来,他不想让我们找到,我们是找不到的。”
他看向我,目光锐利:“江远,全县的重点项目,你最熟悉。你判断一下,如果王一鸣要搞‘突然袭击’,他最有可能去哪里?”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按照官场惯例,领导下来调研,地方上都会准备几条“精品路线”,把做得最好、最光鲜亮丽的点,串联起来,展示成绩。王一鸣既然要搞“反套路”,那他去的,必然是那些我们最不想让他去的地方。
是那些存在问题、进度滞后、甚至有些烂尾的项目!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项目的名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地方——红星镇的“新能源汽车配件产业园”。
这个项目,是前任县长赵立春在任时,力主引进的一个大项目,号称投资十个亿。但后来因为投资方资金链断裂,加上土地指标等问题,项目推进得异常艰难,厂房盖了一半就停工了,成了一个半拉子工程,是临川目前最头疼的一块“伤疤”。
“书记,”我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很可能去了红星镇的那个新能源产业园。”
“理由?”张青峰追问。
“第一,这个项目名头最大,是省里的挂牌项目,在市发改委肯定有备案,王主任不可能不知道。第二,这个项目问题最多,最能反映出我们工作中的短板和不足。他如果想看‘真东西’,那里是最好的选择。第三,”我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从高速路口去红星镇,正好有一条新修的县道,路况很好,但地图上可能还没更新。他们甩开我们的车,走那条路,最合理。”
张青峰和李县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马上给红星镇的书记打电话!”张青峰当机立断,“让他们立刻去现场!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人稳住!李县长,你带队,马上赶过去!江远,你也一起去!”
“是!”
十五分钟后,几辆车组成的车队,风驰电掣地驶出了县委大院。
车上,李县长的电话响个不停,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
“李县长,不好了!市里的车队,果然到我们红星镇了!他们没进镇政府,直接开到产业园工地了!”
“李县长,王主任拒绝了我们镇干部的汇报,正在工地上自己看呢!”
“李县长……王主任的脸色……很难看……”
李县长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放下电话,看着我,苦笑道:“江远啊,这次,被你猜中了。怕是要挨一顿狠批了。”
我也感到一阵压力。这种情况,神仙难救。准备不足,汇报材料没有,现场又是一片狼藉,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李县长,别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怎么掩饰,都没有用了。不如,就实话实说。关键是,不能只说问题,还要拿出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李县长一愣,“这么短的时间,哪来的解决方案?”
“有的。”我看着他,目光坚定,“这个项目,我之前跟进过。我这里,有我们督查室整理的一份关于盘活这个项目的初步方案。虽然还不成熟,但至少,能让市领导看到我们的态度和思路。”
李县长闻言,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当我们赶到红星镇的产业园时,现场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王一鸣副主任,一个五十岁出头、身形清瘦的男人,正站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前。他的面前,是几栋孤零零的、只建了主体框架的厂房,钢筋裸露,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
红星镇的书记和镇长,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学生,垂着头,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就是你们临川县,号称投资十个亿的省重点项目?”王一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产业园,而是一片工业废墟!”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刚刚赶到的李县长,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李县长,你们临川县,就是这么抓项目建设的?这么大一个项目,停工了快一年,市里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你们的胆子,不小啊!”
李县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刻,我向前迈出了一步。
“王主任,您好。我是县委督查室的江远,这个项目,前一阶段,一直由我负责跟踪督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王一鸣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一挑:“哦?督查室?那正好。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王主任,您批评得对。这个项目,确实是我们临川工作中的一个痛点和教训。它之所以陷入停滞,主要有三个原因。”
我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找客观理由,而是开门见山,直面问题。
“第一,前期招商引资时,对投资方的实力背景,考察不深不实,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第二,在项目推进过程中,部门之间的协调联动,不够顺畅,存在‘中梗阻’现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项目出现问题后,我们的干部,缺乏主动担当的精神,存在‘等、靠、要’的思想,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我的这番话,坦诚得近乎残酷,把问题,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李县长和红星镇的干部,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王一鸣眼中的讥诮,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审视。
“说得倒是很深刻。”他冷哼一声,“光会总结教训有什么用?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做检讨的。我就问你,这个烂摊子,你们打算怎么收场?”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王主任,这正是我想向您汇报的。”我将文件递了过去,“针对这个项目,我们县委经过初步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腾笼换鸟、重组盘活’的总体思路。”
“我们计划,第一步,通过司法程序,解除与原投资方的合作协议,将项目资产,进行清算保全。第二步,重新进行市场调研和产业定位,将原有的‘大而全’的汽车配件产业园,调整为更符合我们临川实际的‘专、精、特、新’的智能制造配套基地。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已经初步接洽了两家有实力的意向投资方,正在就重组方案,进行深入谈判……”
我没有念文件,而是将整个方案的逻辑、步骤、关键节点,以及我们目前已经做的工作,都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遍。我的汇报中,不仅有思路,更有详实的数据,和具体到人、具体到时间节点的推进计划。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初步方案”,而是一份可以立刻付诸实施的、操作性极强的“作战图”!
整个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之间回荡。
王一鸣静静地听着,他身后的那些市发改委的干部,也都在认真地听着,甚至有人拿出了本子在记录。
当我汇报完最后一个字时,王一鸣沉默了。
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我递给他的那份方案,看得非常仔细。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冰冷,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欣赏。
“这个方案,是你做的?”他问道。
“是在县委的统一领导下,我们督查室牵头做的。”我谦虚地回答。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方案,递给了身后的一个处长。
“你们今天晚上,把这个方案,再细化一下。明天上午,我们就在临川,开一个现场办公会,把省里的相关部门,也请过来,专题研究这个项目的盘活问题!”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李县长更是又惊又喜,激动地看着我。
所有人都明白,王一鸣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一场原本可能导致临川县被全市通报批评的“突击检查”,竟然因为我的一份方案,一次汇报,硬生生地,扭转成了一次解决问题的“现场办公会”!
这意味着,这个烂尾已久的项目,在市里的支持下,终于迎来了重生的希望!
危机,在这一刻,变成了转机。
而我,江远,这个名字,也第一次,以一种如此戏剧性、如此深刻的方式,烙印在了一位市级领导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