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主峰的欢呼声浪尚未完全平息，崔婉宁已强迫自己从成功的激荡中抽离。她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蜡丸碎裂时的细微触感，墨衡的警告言犹在耳。目光再次落回随身携带的科技伦理书院水晶板，那上面冰冷的数据依旧：技术 8.9，伦理 4.87。巨大的分差，像一道骤然裂开的深渊，横亘在刚刚建立的成就之上。
“技术的骏马一日千里……”她低声重复着自己不久前的论断，心头沉重。这匹马跑得太快，太急，以至于承载文明的车驾已开始颠簸摇晃。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水晶板上伦理指数末尾那个“7”字，似乎极其模糊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她瞳孔微缩，定睛再看时，数字已恢复稳定，依旧是那个纹丝不动的 4.87。是观测干扰，还是……评估系统本身正在发生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动？
“崔特使。”先前那名传递边境讯息的年轻学子去而复返，脸上忧色更重，身后还跟着一位风尘仆仆、身着西夏官服的信使。“这位是西夏国主特使，有国书呈递。”
西夏特使上前一步，右手抚胸，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尊贵的崔特使，我主欣闻‘千里镜声链’大获成功，特命外臣前来祝贺。此乃惠及天下之举。依据《宋夏边境新约》中‘信息互通，共御外侮’之条款，我主恳请大宋能尽快将我国都兴庆府及几处重要军镇，接入此通信网络。如此，宋夏方能真正联为一体，应对北疆不测之变。”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此亦是我国野利苍将军极力促成之事，望特使体察我主拳拳之心及贺兰部合作之诚。”
几乎是前后脚，又有书院负责外联的博士匆匆赶来，低声禀报：“特使，大理国和吐蕃诸部的使臣，也已通过外交渠道递来文书，虽言辞委婉，但核心皆是询问，这跨越千里的传讯奇术，未来是否会惠及周边友邦？他们……对‘信息平等之权’，甚为关切。”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技术的成功，未曾带来预想中的安宁，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西夏依据条约要求权利，大理、吐蕃担忧在新的格局中被边缘化。信息，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开始显露出它重塑权力与地缘政治的锋利棱角。
林沐然在一旁听着，忍不住低声道：“他们只看到传讯的快，却没想过建设和维护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更没想过这背后的风险……”他手中还捏着那张描绘着异常波形的草图，辽国模仿的阴影尚未散去。
崔婉宁抬手，止住了林沐然后面的话。她目光扫过西夏特使，扫过周围屏息凝神的团队成员，声音清晰而冷静：“贵国国主之意，我等已明了。野利将军的合作之功，朝廷亦铭记于心。《宋夏边境新约》乃两国盟信之基，信息互通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她话锋微转，“然此通信链初建，诸多环节尚需稳固，覆盖范围亦有限。如何接入，以何种方式接入，涉及技术标准、资源调配、安全规制乃至后续维护，非一蹴而就之事。请特使回复国主，我大宋愿秉持新约精神，就此与西夏展开详细磋商，寻求互利共赢之策。”
她既未一口回绝，堵死合作之路，也未大包大揽，轻易许诺，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具建设性也更复杂的“磋商”层面。西夏特使似乎对这个回答有所预料，再次行礼：“外臣定将特使之言，一字不差禀明我主。期待早日开启磋商。”
待西夏特使退下，崔婉宁转向那位外联博士，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周围更多人能听见：“回复大理、吐蕃使臣，大宋愿与所有秉持善意、尊重盟约的友邦，共同探索信息联通之道。科技伦理书院成立的宗旨，便是探寻技艺发展与文明伦理的平衡。此通信技术，终其目标，应为促进文明间之理解与协作，而非筑起新的高墙。然具体章程，需待技术更为成熟、规制更为完善之后，再行议定。”
她这番话，既是说给外部听的，也是说给内部听的。她看到一些书院学子和工匠脸上流露出不解，甚至是一丝技术优越带来的倨傲。必须现在就刹住这种危险的苗头。
“沐然，”她转向技术骨干，“秦州脉冲监测点报告的那段异常波动，分析可有进展？”
林沐然立刻答道：“波形比对确认，其核心频率调制方式，与我们早期调试声波系统时，因设备屏蔽不严偶尔泄露的信号特征，相似度超过六成。虽然还很粗糙，效率低下，但模仿的意图非常明确。监测点判断，这并非自然现象，极有可能是……辽国匠作院根据之前捕获的零星信号，进行的逆向仿制尝试。”
“效率低下，意味着他们尚未掌握核心编码与能量聚焦技术，但既然已经起步，凭借辽国的国力支撑，追上来的速度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快。”崔婉宁沉吟道，“而且，这还只是我们监测到的。那些未被监测到的角落，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她踱步到工坊窗边，望向北方阴沉的天际。“技术的壁垒，从来都不是永恒的。我们凭借自主创新，暂时领先了一步，但若因此就将技术视为奇货可居、垄断自重的资本，那么很快，我们就会看到周边因为信息隔阂而滋生猜忌，看到竞争对手不惜代价地模仿、破解，甚至……破坏。”她回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到那时，这条我们呕心沥血建立的通信链，非但不能成为文明的纽带，反而会成为引发冲突的导火索。天幕评估的‘文明协同能力’，难道指的是协同对抗、乃至协同毁灭吗？”
众人陷入沉思，先前因成功而带来的燥热渐渐冷却。崔婉宁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们。
“技术的突破，赋予了我们对信息前所未有的掌控力。”崔婉宁的声音在安静的工坊内回荡，“但这掌控力，究竟该如何运用？是用来加深友邦信任、协同应对危机，还是用来制造信息鸿沟、巩固自身优势？观察者要看的，恐怕不仅仅是我们‘能够’联通千里，更是我们‘愿意’如何运用这种能力，是否愿意建立与之匹配的、保障公平与共享的伦理框架。”
她再次指向水晶板：“技术 8.9，伦理 4.87。这刺眼的分差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文明，在奔跑中可能正逐渐失去平衡！一只轮子疯狂转动，另一只轮子却停滞不前，这样的车驾，能行得远吗？天幕的‘重置’警告，针对的从来不只是技术落后，更是文明的失衡与失德！”
就在这时，一名来自格物监的老工匠犹豫着开口：“特使，老夫……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我们销毁天外之物，呕心沥血，依据先祖典籍走出自家道路，这成果来之不易，如同自家孩儿，珍贵无比。如今甫一成功，便要与人共享，这……这心中实在难以割舍。况且，若将技术轻易授予他人，尤其是那虎视眈眈的辽国，岂非资敌？若他们用之反过来对付我们，该如何是好？”老工匠的话，代表了许多技术参与者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担忧。
崔婉宁没有立刻反驳，她理解这种心情。她走到老工匠面前，语气缓和但坚定：“老师傅所言，乃是人之常情，更是关乎家国安危的审慎之问。我们珍视自身成果，防范潜在风险，这是对的，也是必须的。”
她话锋一转：“但请问老师傅，我们研制这‘千里镜声链’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在文明评估的绝境中，为华夏，乃至为这方天地所有的文明，寻一条生路。若因惧怕风险，便紧闭大门，将友邦也推向对立，将技术视为禁脔，那么当危机真正降临时，我们是能独善其身，还是会更快的被孤立、被瓦解？《墨子》有云：‘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此兼爱非攻之理，或许正是我们此刻所需领悟的伦理之基。”
她环视众人：“共享，不等于无条件的赠与，更不等于放弃自身安全。我们需要建立的，是一套完善的规则，一种既能保障技术惠及多方，又能确保自身核心利益与安全，并能有效防止技术被滥用的‘共享协议’。这协议的制定本身，就是对我们智慧、对我们的伦理构建能力的巨大考验。这，或许才是观察者‘最终验证’中，关于‘伦理’的真正难题——我们能否在拥有强大力量后，不被力量吞噬，反而能用这力量，建立起更公正、更协同的文明秩序？”
崔婉宁的话，如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心上。他们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冰冷的天幕指数，那不再仅仅是两个数字，而是悬在整个文明头顶的、关乎存亡的终极天平。
成功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工坊内气氛凝重，却燃动着新的、更为理性的火焰。他们意识到，建造“千里镜声链”只是一个开始，如何让这条链融入文明肌体，引导其向善而非为恶，才是接下来真正艰巨的使命。
文明的星火，在技术光芒的骤然闪耀下，急切地需要找到与之匹配的伦理基石，才能持续燃烧，照亮那通往生路的、依旧迷雾重重的未来。而来自北方的模仿信号，周边国家的殷切期盼，以及天幕上那岿然不动的伦理指数，都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必须尽快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