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震动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挣扎，每一次搏动都让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秦州行营内，火把的光焰在越来越狂暴的气流中疯狂摇曳，将每个人脸上混杂着汗水、油污与绝望的神情照得忽明忽暗。
崔婉宁的命令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让整个行营瞬间炸开。
“引天雷，补缺额！”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近乎疯狂的效率爆发。工匠们丢下手中的算筹和图纸，冲向堆积如山的材料库；军士们吼叫着调整布防，清理出中央大片空地，沉重的脚步声与金属甲片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压过了帐外愈发凄厉的风啸。
公输衍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一把扯过旁边绘制着“烛龙之眼”和陨铁共振器结构的羊皮纸，炭笔在上面疯狂划动。“来不及重新设计！就以共振器为核心改造！它们本就是最好的导体和能量聚焦器！”他嘶哑着吼道，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我们需要引雷针群，需要巨大的蓄能电容阵，更需要能缓冲掉天雷狂暴力量的缓冲机构！否则第一道雷下来，我们和这装置一起化为飞灰！”
“材料！公输先生，我们需要足够的铜，越多越好！”一个墨家工匠喊道，目光扫向营地边缘那些备用的投石机构件。
“拆！所有非核心的铜铁构件，全部拆过来！还有水，准备大量的水，混合盐！我们需要导电性更强的电解液！”公输衍头也不抬，炭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简陋而庞大的网状结构，“缓冲……缓冲用什么？弹簧机构太慢，液压我们造不出……沙坑！快，挖深坑，填上细沙！把投射装置基座沉进去，利用沙子的流动性分散冲击！”
命令被一道道传递下去。军士们开始用刀斧劈砍拆卸多余的铜制部件，工匠们则指挥着辅兵在选定的地点疯狂挖掘。没有人质疑，没有人犹豫，绝境将所有人的意志和力量拧成了一股绳。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以及隐隐约约、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沉闷雷声。
崔婉宁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与天空中隐隐雷鸣形成诡异共鸣的震动。她怀中的青铜镜滚烫得几乎无法触碰，内部的冰裂纹路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那个装着林沐然“最后备份”的铅盒，紧贴着她的胸口，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她走到行营边缘，掀开帐帘一角。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被墨汁般的乌云覆盖，云层低垂，仿佛要直接压垮远处的山峦。狂风卷起沙石，抽打在脸上生疼。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巨神挥动的利刃，骤然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瞬间照亮了矿洞入口那翻滚不休的幽蓝惨绿光芒，以及如同活物般蠕动扩张的扭曲地带。
几秒钟后，滚滚雷声轰然砸落，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颤抖。
“时间……”崔婉宁喃喃自语。一个半时辰，这是钦天监给出的最后时限，也是下一个“呼吸波谷”攻击窗口的核心时段。地底的搏动，天上的雷鸣，两种毁灭性的力量正在以令人窒息的节奏同步逼近。
“崔司谏！”周博士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传来，他手中拿着刚刚记录的地动波形图，“地底能量波动极不稳定，‘呼吸’节律正在被风暴干扰！波谷出现的时间可能会偏移，持续时间也可能压缩！我们必须做好同步时机随时变化的准备！”
崔婉宁深吸一口带着电离子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监控，每十息汇报一次波动峰值和衰减趋势。公输先生那边需要最精确的时间点。”
她转身走向忙碌的中央场地。那里，一个直径超过五丈的深坑已经初具雏形，辅兵们正将一筐筐筛选过的细沙倒入坑中。公输衍站在坑边，指挥着工匠们将三枚已经从特制投射装置上拆卸下来的陨铁共振器，以三角方位吊装，准备安置在沙坑中央特制的基座上。原本用于精准投射的复杂机械结构已经被部分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临时锻造的、粗大得多的铜质连接杆和引线，如同怪物的血管般向四周蔓延，准备连接正在紧急组装中的巨大铜网——那将是指引天雷的“灯塔”。
“连接处必须绝对牢固！任何一点虚接，瞬间的电弧就能把它气化！”公输衍的声音已经嘶哑，他亲自检查着每一个关键的铆接点。工匠们用巨大的铜锤敲打着烧红的铆钉，火花四溅，与天空中不时闪过的电光交相辉映。
“缓冲沙坑的深度还不够！再挖深三尺！边缘加固，防止塌陷！”另一名工匠大声呼喝着。
崔婉宁注意到，那三枚暗沉的陨铁共振器在被重新布置的过程中，表面蚀刻的繁复纹路自主焕发出的幽蓝辉光似乎变得更加活跃，它们不再仅仅是与地底嗡鸣对抗，更像是在主动吸引、呼应着天空中那狂暴的能量。是错觉吗？还是这天外陨铁本身，就对这种极致的自然伟力有着某种天然的亲和？
她想起仁宗曾经低语提及的内库天外陨铁与异常能量的共鸣，想起林沐然传递信息中提及的“初级文明技术层级无法满足能源需求”的警告。此刻，他们正是在用这“初级文明”的手段，去强行驾驭属于更高层级的力量。这究竟是绝望下的疯狂，还是……文明在绝境中被迫迈出的、蹒跚而危险的一步？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冲进行营，单膝跪地，“东南方向，云墙已清晰可见！雷暴前锋预计半个时辰内抵达！”
时间再次被压缩！
“加快速度！”崔婉宁厉声道，她的声音在风雷声中显得异常尖锐。
公输衍猛地抬头，看向天空，又看了看尚未完全成型的引雷阵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来不及完全按设计图了！简化铜网结构，集中保护核心连接！缓冲沙坑深度暂且如此，听天由命吧！”
工匠和军士们的动作更快了，几乎是在奔跑中完成每一项操作。一种悲壮的气氛在营地中弥漫开来，每个人都明白，他们正在打造的不仅仅是一个装置，更是一个可能将他们一同带入毁灭的祭坛。
崔婉宁走到那不断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陨铁共振器旁，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冰冷而粗糙的表面。指尖传来微弱的麻刺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弧在其上游走。她怀中滚烫的青铜镜猛地一震，镜面上的冰裂纹路骤然亮起，一幅极其模糊、断续的画面强行涌入她的脑海——
不再是地底那幽蓝惨绿的核心，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沸腾的雷海！巨大的电蟒在云层中翻滚、碰撞、撕裂天空。而在那毁灭性能量的最中心，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点”，正散发着与陨铁共振器同源的、微弱而熟悉的幽蓝光辉。
是共振器在未来雷暴中的投影？还是……这陨铁本身，就蕴含着某种能与天雷沟通的本质？
画面一闪而逝，青铜镜的温度骤降，内部的躁动也平息下去，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变得黯淡无光。
崔婉宁收回手，心脏狂跳。这不是错觉。这陨铁，这来自天外的物质，或许是唯一能让他们在这场疯狂赌博中存活下来的关键。
“公输先生！”她快步走到公输衍身边，压低声音，“我怀疑陨铁本身能一定程度上引导甚至‘驯服’天雷的能量！重点检查所有与共振器直接连接的部件，确保万无一失！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公输衍愣了一下，深深看了崔婉宁一眼，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随即转身，吼叫着调整最后的安装重点。
天空越来越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噼啪作响。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不再是遥远的闷响，而是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霹雳，每一次都震得人心胆俱裂。
地底的震动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频率，矿洞入口的光芒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那幽蓝惨绿的光雾甚至开始向外伸出扭曲的、如同触手般的能量束，轻轻掠过地面，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死寂和琉璃化的痕迹。
“最后检查！”公输衍站在沙坑边缘，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浑不在意，声音如同破锣，“所有非必要人员，退至第二防线后！操作组，就位！”
工匠和少数精选的军士迅速占据了几个用厚重湿木和泥土垒砌的掩体后，他们的手紧紧握着控制最后能量通道闸门的机关，目光死死盯着沙坑中央那三枚如同祭品般的共振器。
崔婉宁、公输衍和周博士则留在位于沙坑边缘、相对坚固的指挥土台上。这里视野最好，也……最危险。
“能量波动即将进入波谷！”周博士紧盯着手中的记录仪，声音颤抖，“倒计时十息！”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九！”
雨更大了，如同瓢泼。
“八！”
一道极其粗大的闪电，如同连接天地的巨柱，骤然击打在远处的一座山巅，瞬间将那片区域化为白地。
“七！”
矿洞入口的光雾猛地收缩，然后又剧烈膨胀。
“六！”
地底的嗡鸣声诡异地低沉下去，仿佛那头巨兽正在深吸一口气。
“五！”
狂风几乎要将人从土台上掀飞。
“四！”
公输衍猛地挥下手臂：“开启所有能量通道！引雷阵列，全功率激发！”
巨大的铜网之上，临时架设的、浸饱了油脂的火把被瞬间点燃，在昏暗的雨幕中指明了它的存在。
“三！”
崔婉宁攥紧了怀中冰冷的铅盒和黯淡的青铜镜。
“二！”
天空中的雷云仿佛积蓄到了极致，云层深处，亮起一片令人无法直视的、覆盖了整个视野的惨白光芒。
“一！”
周博士嘶声呐喊：“波谷！现在！”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亿万分之一威能的巨大闪电，如同九天之神掷下的毁灭之矛，精准无比地、狂暴绝伦地，撕裂苍穹，径直轰击在那张为它准备的、闪耀着火光与金属光泽的铜网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极致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或者被强光刺得暂时失明。
紧接着，是无法形容的巨响！那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毁灭性的能量冲击！土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坍塌。沙坑中的细沙被无法想象的力量激起，如同海啸般向四周喷涌。
通过紧闭的眼睑，人们都能“看到”那粗大的、扭曲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电弧，沿着铜网疯狂窜动，瞬间汇聚到中央的三角基座，然后如同三条咆哮的雷龙，猛地灌入那三枚陨铁共振器！
共振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幽蓝光芒！表面的纹路不再是微光，而是变成了流淌的、炽热的雷电之河！它们剧烈地震动着，发出一种超越人耳听力极限的高频嘶鸣，与灌入体内的天雷之力对抗、交融、驯服！
狂暴的能量通过临时铺设的、粗大的传导线路，冲向后方紧急组装的、浸泡在盐水池中的巨大电容阵。更多的电弧在电容阵上空跳跃、炸响，整个行营都被笼罩在一片危险的电场之中，人们的头发根根竖起，皮肤传来强烈的麻痒刺痛感。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永恒，又仿佛只是一瞬。
当第一波最狂暴的能量被缓冲、吸收之后，人们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永生难忘。
三枚陨铁共振器依然屹立在沙坑中央，但它们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通体闪烁着不稳定、却无比强大的蓝白色电光，仿佛由纯粹的雷电凝聚而成。它们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在扭曲，发出滋滋的声响。
而它们指向矿洞方向的那一端，能量高度凝聚，形成了一个令人心悸的、不断吞吐着电蛇的炽亮焦点。
“能量等级……”一个负责监控电容阵的工匠声音变调，带着无比的狂喜和恐惧，“超出预期！超出预期！缺口……补上了！不仅补上了，还有盈余！”
成功了？
他们真的从天神手中，夺来了这毁灭性的力量！
然而，还不等这短暂的喜悦蔓延，地底深处，那被短暂压制的嗡鸣声，以一种更加愤怒、更加狂暴的姿态，轰然反弹！
幽蓝惨绿的光雾如同爆炸般向外冲击，瞬间吞没了矿洞入口外数百步的范围！
“地底结构体被激怒了！”周博士尖叫，“它感知到了威胁！攻击窗口还在，但它在加速挣脱波谷！”
崔婉宁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目光死死锁定那三枚仿佛雷神附体的共振器，以及它们聚焦的那个炽亮焦点。
力量，已经足够。
时机，就在此刻。
她抬起头，望向矿洞深处那翻腾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幽暗光芒，声音冷静得如同万载寒冰：
“烛龙之眼，锁定目标第七节点。”
“陨铁共振器，最大功率。”
“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