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西城夜市的街道上，车厢内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辚辚声。萧景玄端坐于主位，身侧的小方几上置着一壶清茶并几碟精致的点心。他执起茶壶，姿态优雅地向两只白玉杯中注入温热的茶水，雾气袅袅升起，氤氲了他冷峻的眉眼。他自顾自端起一杯，浅呷一口，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杯盏，仿佛不经意般开口：“听闻你近日偏好一品斋的山楂糕？” 说话间，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抬起，小拇指精准地指向了方几上那碟红艳诱人的糕点。
坐在侧位的蓝羽闻言，眼帘微抬，应道：“谢王兄惦记。” 她并未客气，伸手便拈起一块，指尖传来糕点微凉柔软的触感。
萧景玄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转向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近来徐小姐日日过府，想必外间的消息，你也听闻了不少。”
蓝羽正准备将糕点送入口中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放下，抬眸看向他，试探着问：“王兄所指……是景华公主和亲之事？”
“除此以外呢？” 萧景玄不置可否，继续追问。
蓝羽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几分：“亦或是……王兄与孙小姐之事？”
萧景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深邃的目光锁住她，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缓缓问道：“是否……感到失望？”
蓝羽垂下眼眸，视线落在手中那块未曾动过的山楂糕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细密的纹路。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答：“谈不上失望。局势如何发展，本就不是我能掌控的。”
萧景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几分讥诮：“哦？如此说来，你之前费力搭好的戏台，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蓝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浅笑：“是啊，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搭个台子罢了。若无人肯登台唱戏，或是有人执意要拆台，我又能如何？”
“哼，”萧景玄又是一声冷哼，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柔软的车壁上，目光却依旧锐利，“你向来聪慧，不妨猜猜，本王接下来……意欲何为？”
蓝羽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无奈：“王兄，我如今终日困于方寸院落，眼不能观六路，耳不能听八方，如何能窥知王兄的深谋远略？”
“听这语气，怨气倒是不小。”萧景玄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转而问道，“那你不妨再猜猜，萧景华此事，又是为何？”
蓝羽心中确实积压着被困的郁气，但此刻还是按捺住情绪，将自己心中的推测说出：“是王兄有意推动，想必……是早有此计划。”
“阿羽果然一点就透。”萧景玄并未否认，反而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那你再猜猜，本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蓝羽依循常理分析道：“自然是为了削弱晋王的势力。景华公主深得陛下宠爱，她的婚事必然在京中顶尖的才俊中挑选。无论她最终花落谁家，其驸马及其背后的家族，无疑都会成为晋王的助力。”
萧景玄闻言，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回方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不屑的弧度，眼神睥睨：“想必……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作想的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然而，无论她嫁给谁，又能增添多少砝码？难道本王，就非得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助力，如此大动干戈，非要将她弄到那苦寒的北狄去不成？”
蓝羽心下骤然一紧，思绪飞转。萧景玄离京时不过十岁，萧景华年仅六岁，两人之间并无直接的旧怨。若说冲突，根源只在晋王。可若不是为了打击晋王……那是因为什么？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明悟。她眼中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猛地抬眼看向萧景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难道……是因为景华公主当初伤我之事？”
萧景玄看着她脸上那抹真实的讶异，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觉得惊讶？当日本王正在攻伐北狄，收到京中传书，得知你被萧景华在宫中掌掴，容颜受损……”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自那时起，本王便已在想，该如何让她……付出代价。”
蓝羽得到萧景玄肯定的答复，心中的震惊依旧未能完全平复。她从未想过，当初宫中那场屈辱的掌掴，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闺阁风波，但在萧景玄这里，竟会引发如此深远的谋划。外人只道她因此事备受打击，闭门不出，却不知她心性坚韧，虽有屈辱，却远未到一蹶不振的地步。而萧景玄，他是知晓她底细的，竟还会为此……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远在烽火之中，他竟已开始布局。
说内心毫无触动，那是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悄然划过心间。
萧景玄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从最初的惊讶到那一闪而过的动容。然而，他深邃的眼眸中并未因此泛起波澜，反而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冷静。他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厢内微妙的氛围，也击碎了那刚刚升起的、名为“感动”的泡沫：
“本王告诉你这些，并非是为了换取你的感动。”
蓝羽微微一怔，抬起眼眸，带着一丝不解望向他。
萧景玄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地道：“本王是要让你清楚，本王决定要做的事，无人能阻。本王决心要护着的人，也无人能动。”
蓝羽心尖猛地一颤，瞬间明了。这是他对于那日她“深明大义”劝诫的回应，是他用行动写下的答案——霸道，固执，不留余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寂，只余下车轮规律的滚动声。蓝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块山楂糕，精致的印花几乎要被她的指尖磨平。她恍然发觉，自萧景玄回京后，自己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被动应对的状态。原以为凭借算计和推动能扭转局面，掌握一丝主动，结果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潭，甚至能一眼望见未来那被无形框定的、令人窒息的生活轨迹。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憋闷与不甘。她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向萧景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认真：
“殿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您是非我不可吗？”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莽撞的问题，让萧景玄有瞬间的怔忡，几乎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但仅仅是一息之间，他便恢复了常态，目光沉静地回视着她，没有任何犹豫，给出了同样清晰的答案：
“是。我非你不可。”
他的回答，甚至没有用“本王”。
蓝羽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辨别出最细微的虚假，继续追问，语气更加执拗：“谁都替代不了？谁都阻止不了？”
萧景玄颔首，语气笃定如同誓言：“是。你也不行。”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蓝羽缓缓低下头，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消化这个事实，也在进行着内心最后的权衡。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目光已然变得平静而决然：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那我便相信殿下。”
她看见，在她说出“相信”二字的瞬间，萧景玄那双惯常冰封般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了一抹难以置信的意外，随即，那冰层仿佛悄然融化，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柔和的微光。
然而，蓝羽的话并未结束。她紧接着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谈判般的疏离：“但我有我的条件。”
此刻的萧景玄，周身那迫人的戾气早已消散无踪，连带着声音都放得轻缓温和了许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你说，我都答应。”
看着他这般近乎“昏聩”的爽快模样，蓝羽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弯了一下，随即又立刻用力抿住，强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笑意。她正色道：“我的条件就是——我想做我自己。也希望殿下，能尊重我的意愿。”
萧景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语气依旧纵容：“好。”
蓝羽却觉得他答应得太快，似乎并未完全理解自己的深意，忍不住追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自然明白。”萧景玄看着她那略带怀疑的眼神，耐心解释道，“便是依着你自己的心意行事，活得恣意些。而我，不能以我的意愿强加于你，逼你做你不愿做之事。” 他将她的要求，理解成了给予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和尊重。
蓝羽在心中仔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话，虽然与自己那句“做我自己”在表述上略有出入，但核心意思大致吻合。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差不多便是如此。既然殿下同意我的条件，我也愿意试着相信殿下。但如若有一天，殿下违背了今日之言，那么……”
“不会有那一天。”萧景玄果断地打断了她未尽的、带着“后果”意味的话语。他的目光深邃而专注，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异常坚定的承诺：
“若我日后有做得不妥、让你觉得不被尊重之处，”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阿羽，你要及时告知我。我改便是。”
这句话，彻底堵住了蓝羽所有预设的退路与警告。他给出的，不是违约后的惩罚，而是犯错前的修正承诺。霸道依旧，却带上了一种让她心头微震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