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烛火摇曳,待众人平复心绪,侍从已换上新酌。
刘禅凝视案上变形的酒樽,忽以箸击之。
“铛——”
金属颤音里,刘禅举樽:“今日当尽饮,饮胜!”
酒行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复炽,言谈间,又归正题。
董允正冠而问:“陛下,那计后续当如何?”
刘禅冷笑指樽:“自古兵家胜则夺旗,岂有胜而弃旗之理?”
“唯独这东吴鼠辈,胜者抛旗如敝履,实为古今奇观。”
众人闻言皆深以为然,这东吴行事,常令人啼笑皆非。
此时董允见皇帝目赤声颤,忙令尚酒监奉金樽酒。
刘禅摩挲樽耳却未饮,冷笑道:
“《尉缭子》有云:‘旗靡则军乱,旗弃则师溃’。按伪魏律,临阵弃旗者夷三族。”
“而江东鼠辈弃旗,真乃古今罕有之事。”
“而这……正是,朕此计的关键。”
刘禅饮了口酒,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沉静下来:
“朕把所有吴军军旗都处理过一遍,看起来就是我军假冒的吴军旗帜。
“只留有两处破绽……”
“哪两处破绽?”众人急问。
“东吴特有的霉,以及东吴特有的木,军事经验不丰富者,根本看不出这是东吴真旗,还是我军伪造?”
“但朕深知郭淮此人敏锐异常,军事知识深厚,必能看出这两处破绽,识别出这是真吴军旗帜。”
“前者所说,胜者弃旗实属罕见,除非故意嫁祸抛弃之假旗……”
“我军抛弃的旗帜,又被郭淮认出,是真吴旗……”
“因此他必认为,这是陆逊的计谋——”
“郭淮此贼之思维:陆逊故意抛却旗帜,让自己以为是蜀军伪造,没想到自己认出这是真吴旗,蜀军压根就伪造不了东吴特有的霉与木。”
说到此,声音陡然低沉。
“待郭淮认定是陆逊计谋,他就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实则……”
诸葛亮轻摇羽扇,接口道:
“郭淮其人自恃知兵,辨出真旗非伪,却不料反入彀中。”
“正是!”
刘禅击节赞叹:
“郭淮必以为识破陆逊诈谋,却不知正堕我计。”
他忽地噤声,以指蘸酒,在案几上画出一道蜿蜒水线。
“陇西羌乱未平,他定疑吴军勾结胡羌山匪来袭!”
殿外惊雷炸响,映得少年皇帝眉间英气勃发。
他缓缓抬首,眼中精光乍现:
“今此计已成,魏贼必先攻羌人,吾等待彼两败俱伤之时,派精兵强将,乘势击之,收复羌人又得一大助力。”
“届时可自阴平出奇兵,而陇右震动,长安可图。”
“且此番过后,魏贼吴贼必相互撕咬,以给我国休养生息之机。”
说罢,刘禅饮了一大樽酒!
众臣皆是喜气洋洋!
只有张苞似乎还未了解透彻,起身敬了一杯酒,问道:
“陛下此计甚好,然郭淮不会与吴贼去求证此事?”
众人听罢,皆投以了然又带几分无奈的目光。
刘禅笑道:“吴贼之言,魏贼敢信?”
张苞挠头欲再问,酒水洒了半襟。
被关兴锁喉、赵统抄腿,直接抬出殿外,一边走一边仔细解释。
宴会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至晚方罢,众皆欢喜。
刘禅带着众人去看“神刀”。
……
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关兴张苞二小将发动闪电袭击前夕,蒲元曾急报冶铁技术取得突破。
消息传来,刘禅的心猛地悬起。
“大为进步?”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八成?九成?一倍?两倍?
若能翻上一倍,从六百斤跃至一千二百斤,已是天大的惊喜!足以解燃眉之急!
(注:按汉衡制,1汉斤≈250克,故实际提升约150公斤→300公斤)
这念头灼烧着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向神兵司。
远远地,炉火光影中伫立的身影,让他心头骤然一紧。
那是蒲元?他几乎瘦脱了形!
颧骨高耸,如同嶙峋的山石,衬得那张常年被炉火熏烤的黝黑脸庞愈发憔悴;
胡须虬结杂乱;头发蓬乱如秋后枯草;
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一见刘禅,那张黑脸因激动涨成了深紫色,嘶哑的喊声如同钝刀刮木,瞬间攥住了刘禅的心:
“陛下!成了!!成了啊!!!”
这嘶喊,比上次增产五成时更加狂烈,带着破釜沉舟、死里逃生后的极致狂喜!
刘禅心跳如擂鼓,暗忖:莫非真翻了一倍?
他终究是冶铁门外汉,难以真正体会匠人每一步跨越的艰辛。即便只提高一成,在他们眼中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原本心中对“翻倍”那点未达预期的苛求,在看到蒲元这副模样的瞬间,早已烟消云散。
穿越至今,他太明白,技术革新如同攀爬绝壁,越往后越难,每一步都浸透着心血与汗水。
看着眼前这几乎被炉火熬干了精气神的汉子,刘禅心中猛地一酸。
他记得,蒲元本心是成为欧冶子、干将莫邪那样的铸剑大师,他也有那份惊世之才。
是自己的诚意,才让这位大师放下了成名立万的夙愿,转而投身于枯燥却关乎国运的冶铁改良。
更记得,一次闲聊中,自己感叹“百姓多艰”。
蒲元,那铁塔般钢筋铁骨的汉子,沉默了许久,才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
“陛下,臣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也不懂许多大道理……”
“但以臣观之,您比书上那些称颂的贤君明主好百倍、千倍……”
他眼眶发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臣知道……您心里是真的装着天下百姓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那语气却斩钉截铁:
“臣蒲元,没别的本事,只会打铁……”
“承蒙陛下以国士之礼待臣,那臣这条命就是陛下的!但凭驱使,当牛做马,无怨无悔!也算是为陛下,为这天下苍生……出份力。”
“臣不懂何为‘天下’?何为‘苍生’?也不需要懂!臣只知道,臣只需要相信您!”
此刻,看着眼前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蒲元,刘禅仿佛又听到了那掷地有声的誓言,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
相父、蒲元……这些伙伴,都在用生命支撑着他!
蒲元全然不知皇帝心中翻涌的万千思绪。
他脸上沾满乌黑的烟灰,却掩不住那无与伦比的兴奋与激动!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没有辜负!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他真的做到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陛下!臣没有辜负您!没有辜负啊!!”
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开他眼角的污垢,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想放声大哭,又想仰天狂笑,哭这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笑这浴火重生般的突破!
“您上次来指点迷津之后,臣与郭达、李譔他们……没日没夜……拼了命地干……”
“终于……终于……”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
“产量……翻了三倍!!!”
“三倍啊!!!”
“三倍!!!”
他颤抖地伸出三根粗粝的手指,死死地比划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确认这个奇迹。
“什……什么?”
刘禅耳边嗡鸣,仿佛被重锤击中。
“三……倍?”
“翻了三倍?!”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蒲元瘦削佝偻的肩膀,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
“爱卿!你再说一遍!朕……朕没听清!”
蒲元早已泣不成声,巨大的喜悦和极度的疲惫将他彻底淹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只能发出破碎而哽咽的嘶吼:
“陛……陛下!!”
“翻了三倍……千真万确……三倍啊!!!”
那三根手指依然固执地、颤抖地竖在刘禅眼前。
刘禅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物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三倍?!
这才多久?!
一炉铁水,竟抵得上过去三炉?!
这背后……是多少个焚膏继晷的日夜?是多少次濒临绝望的尝试?是多少血肉之躯在炉火旁的搏命?!
看着蒲元那几乎被榨干的身躯——短短两三月,那曾经如铁塔般健壮的汉子,竟被熬成了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刘禅的心头,直逼眼眶。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只能更紧、更紧地攥住蒲元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又仿佛要抓住这用生命换来的奇迹。
那双手……掌心老茧厚如铁甲,粗糙得硌人;指甲缝里深深嵌着仿佛被炉火烙印、永远洗不净的黑灰;手臂上,几处新烫的疤痕狰狞可见。
这哪里还是一双工匠的手?
分明是两块被命运、被炉火、被忠诚反复捶打锻造的生铁!
可在刘禅心中,这却是世界上最干净、最尊贵的手——
比那些世家子弟保养得宜、白皙细腻的手,干净千倍!万倍!
君臣二人,就这样紧紧相握,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刘禅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也冲刷着蒲元那张布满烟尘与泪痕的黑脸。
对蒲元而言,所有的煎熬都在这一握中得到了救赎——他没有辜负!
对刘禅而言,这双手的分量重逾千钧——有这样的臣子以命相托,他还有什么资格退缩?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尽一切?!
这三倍的提升,是无数个炉火映照下的不眠孤影,是汗水浸透衣衫又瞬间蒸干的印记,是这群赤诚匠人用血肉之躯铸就的基石!
刘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滚烫的泪意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强压下去。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金石之声,在他心底铮然作响:
他不仅要守护这大汉江山,更要守护这些为他、为这天下苍生舍生忘死的赤子之心!
为了他们,纵使前方荆棘密布,他也必将披荆斩棘,扫清一切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