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人,若是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就会制造更多的不幸,因为别人的不幸最能安慰自己的不幸!”
骰盅揭开,他傻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瞪得眼眶几欲裂开,死死盯着那三枚仿佛带着诅咒的象牙骰子,整个魂魄都像被吸了进去,一丝不剩。
那一瞬间,世界被抽成了真空——
他听不见四周山呼海啸般的喧哗,耳中只剩下自己血液逆流、脉搏炸裂、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轰鸣,甚至能听见五脏六腑被恐惧攥紧、扭曲、碾磨的声响。
原本铁桶般围着他的人群,先前水泼不进,此刻却像躲避瘟疫,“哗”地一声齐刷刷后退三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每一道目光都淬着冰冷的毒,却没有一只手伸出来!
众人默契地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知情的、不知情的,此刻都肆无忌惮地将最恶毒的嘲弄和咒骂,像泼脏水一样砸向他。
张喜却听不见了。他瘫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只钉死在那三枚骰子上,看着如山堆积的筹码被毫不留情地耙走,看着自己的气运、神佛那点微薄的庇佑、半生积攒的全部幸福,就在眼前噼啪作响地烧成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此刻的他,几乎一无所有。
这是张喜最麻木的时刻,痛苦尚未穿透那层厚厚的冰壳——痴痴呆呆的他,似乎连心都不会跳了,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空洞。
但赌场却在他一个人的废墟上,迎来了最癫狂的盛宴——
这兴奋甚至压过了昔日张喜赢钱时,将大把银钱当做赏钱撒给众人的豪阔场面!无论赢家输家,此刻都像注射了毒药,沉浸在一种病态的高潮里。
赢家自然加倍痛快——世上还有什么比亲眼见证他人高楼起、宴宾客、楼塌了,而自己正从废墟里扒拉金银更令人血脉偾张?
这种夹杂着优越与残忍的快感,是独属于赌徒的隐秘狂欢。
至于输家,原本满腹怨气、咒天骂地,此刻却因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坠入无间地狱而莫名畅快起来。
他们突然觉得,方才输掉的钱财、辘辘饥肠、无处着落的晚餐,都变得轻飘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复仇的强烈快意——虽然这些人与张喜无冤无仇,但在这赌场里,他人的不幸就是最好的镇痛剂!
这仇恨来得诡异莫名,正如一切怨天尤人者的嫉恨,来去如风。缘由说来可笑至极——
每当张喜满面红光地赢钱时,赢的是他们几辈子都攒不下的银钱。
一个原本与他们一样在泥地里打滚的张喜,转眼竟成了需要仰视的“老爷”。恨意便在这时疯狂滋长,如毒藤般勒紧了他们的心脏。
那恨意来得如此自然:昨日还一同蹲在赌桌边啃冷馍的张喜,今日竟骑上了高头大马,披上了锦缎华服,他们竟要躬身行礼喊“老爷”!
他们恨老天不公——张喜那稀疏的眉毛、细小的眼睛、塌陷的鼻梁、圆盘似的脸,哪一处配得上那泼天的富贵?那臃肿的身材、白净的面皮,更不配得到老天的眷顾。
最可恨的是,他竟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一双慈祥的父母,外加伶俐可爱的儿女——这般完满得刺眼的人生,凭什么偏要让他踩在众人头上发迹?
尤其当他们回到那个四处漏风、称之为“家”的破窝棚——这个被他们亲手败光的地方,此刻显得格外寒酸刺目!
屋里找不出一件能典当的物件,但凡值点钱的早被搜刮一空。
他们也曾从牙缝里抠出几个铜板,学着张喜去拜神求财,结果却泥牛入海。
美梦破灭后,那恨意便发酵成毒汁,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腐蚀干净!
此刻这些人却尝到了莫名的甜味。
看着张喜——这个曾经需要他们仰望的“体面人”,终于也狠狠摔进粪坑,变得比他们还臭还脏,他们怎能不欢欣鼓舞?这简直是老天开眼!
虽然他们依旧要饿肚子(毕竟身无分文),虽然若张喜赢了,或许还能讨到几个铜板(当然,除非饿到极点,否则这些钱最终还是会回到赌桌上,结果依旧)。
但此刻的饥饿,竟混合着一种恶毒的饱足感,让他们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
人心就是这般矛盾扭曲:
一面幸灾乐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最讥讽的嘴脸;
一面又从那麻木的心肝最底下,硬挤出一点稀薄的怜悯——他们用颤抖的声音,含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不知为谁而流的泪水说道:
“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就这样毁了啊!”
这句话,是当张喜被四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像抬死狗一样抬出门外时,众人心底共同泛起的一声带着颤音的叹息。
这些围观者,或多或少都曾受过张喜随手打赏的银钱。虽然从未真正心存感激,但此刻,那深埋在心底最隐秘角落的一丝物伤其类的悲悯,竟被硬生生剜了出来,带着血丝。
因为他们忽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曾像张喜一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就这样,被这无底的赌场,一口一口,生生嚼碎了,吞吃了!
原来,张喜之所以被抬出去,是因为他在发愣许久后——
围观的人群从最初的三尺圆圈,渐渐扩到四尺,又因不断有新的看客兴奋地挤进来探听而变成五尺——
他终于从那种魂飞魄散的痴傻状态中惊醒过来……
然后仿佛被烙铁烫了屁股般猛地弹起,双眼赤红地嘶吼,说是赌场作假,说那三颗骰子里灌了水银,疯了似的大吵大闹,一个人像一匹被逼到绝境、眼冒凶光、龇着獠牙的疯狼,撕咬踢踏着视线里的一切,他彻底疯了。
而那个五尺宽的圆圈,就算在张喜扑闹最凶、最癫狂的时候,都如同铜墙铁壁,不曾破开一个缺口。
人群跟着张喜的脚步移动,从这里到那里,张喜始终被牢牢围在正中心,像是一个被无形绳索拴住、表演拙劣滑稽戏的猴子。
圆圈始终保持着,仿佛一道冷漠的结界,直到四个彪形大汉粗暴地挤进这密不透风的人圈,像压牲口一样把张喜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嘿呦一声像抬待宰的猪猡般将他四脚朝天地抬出去的时候,这个圈才终于“噗”地一声,破了!
最终,不知道过了多久,从黑夜到白天——确切地说,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这个从赌厅最里面一直延伸到街面的人圈,张喜被抬到哪儿,人群就跟到哪儿,兴奋地指指点点,始终没有缩小!
直到张盈安排的手持棍棒刀械的打手们凶神恶煞地出面驱赶,这个贪婪吮吸着他人不幸的丑陋圆圈,才意犹未尽地、慢吞吞地陆续散去。
就在张喜神智昏沉、万念俱灰之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如同毒蛇钻入他的耳膜:“张家大公子张盈……不是早惦记你家那娘子?押她!第十把!听我的,第十把准能翻本!”
张喜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泼面,竟真清醒了几分。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穿了他最后一点遮羞布,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整个人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他猛地扭头,凶狠地瞪着说话的人,眼神里的恶毒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那人却不恼怒,也不害怕,只是用一种极致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当然是假的)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瞧着一条在干涸河床上张嘴喘气的鱼。
随后,他示意手下人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张喜,绘声绘色、有理有据、苦口婆心地分析起来,那话语如同最精巧的刻刀,核心只有一个——
张喜如今已是一摊彻头彻尾的烂泥,搏这最后一把,是唯一的生路,若就此认输,他那如花似玉、早被张盈盯上的妻子,难道还能保住?迟早的事!
张喜的神经被这话语狠狠挑动、拨弄,翻本的幻想如同最凶猛的毒瘾瞬间发作,一股刺痒般的、令人战栗的兴奋很快烧光了那点可怜的羞耻。
他双眼血红,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盯着对方,理智早已被贪婪的火焰烧得灰飞烟灭!
那人接着话头,声音如同魔咒般蛊惑:“你的运道,就差这最后一把!第十把肯定能赢!”
“再说了,张大公子何等人物,如此中意你家娘子,不过是暂时抵押些银钱,周转一下。”
“只要赢回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你还是你,她还是她,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家是诗礼传家的千年望族,最讲规矩、体面,他们不会欺骗你、欺压你,更不会反悔。只要你能赢回来……”
“你照样有贤惠的妻子、慈祥的父母、可爱的儿女,照样过人上人的日子。”
“可要是就这么输了……呵,按你现在的处境,真能护得住她么?只怕到时候,人财两空,更不堪啊!”
这魔音般的低语一遍遍在他脑中回荡、撞击,冲刷着他残存的羞耻、规矩、老实人可怜的尊严,直至将他的魂灵彻底蛀蚀成一具只听得见“翻本”二字的空洞躯壳。
张喜的眼睛早已浑浊不堪,可这话却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起身,一跺脚一咬牙,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跌跌撞撞地亲自去寻张盈——
去的既不是张盈的府邸,也不是他的别院,正是那间赌场后面一间隐秘的雅室!
张盈早已等候多时,却故作为难,搓着手,唉声叹气,最终还是“看在多年乡邻”的情分上,痛快地借出一大笔足以让人疯狂的银子,随即像变戏法般,早有准备地掏出一张墨迹似乎都还未干透的抵押契。
张喜像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踱步,几十圈,上百圈,犹豫再三,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笔杆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滑腻。
张盈既不催也不恼,只是悠闲地品着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仿佛在看瓮中之鳖做最后的挣扎。
只是偶尔,当张盈想起张喜妻子那曼妙的身姿和温婉的模样,便觉一股热流窜遍全身,触电般一颤!
张盈冷眼旁观着张喜这毫无意义的、拙劣的内心戏,随后从容放下茶杯,作势欲走。
他丝毫不急,这正是他作为世家公子的手段,是他骄奢淫逸表象下深藏的冰冷城府。
在他眼中,张喜以及张喜所拥有的一切,早已是盘中之餐,囊中之物。
他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以他家涪城顶级豪族的势力,拿捏一个小小的张喜,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有一万种方法让他家破人亡。
然而这绝非张盈所愿——一来他头上有个规矩森严、最重门风的老太爷。
若用那般低劣粗暴的手段巧取豪夺,吃相太难看看,难免落人口实,招人指摘,坏了他张家“诗礼传家”的名声。
其实这些虚名倒也不要紧,关键在于这会成为他的把柄:既让老太爷对他极度不满,又给那些虎视眈眈、争夺家主之位的兄弟送去现成的弹药,让他们在父亲面前大进谗言。这才是他最忌惮的。
他虽是嫡长子,是几乎铁板钉钉的未来家主,但若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被废黜呢?那才是万劫不复。
因此他必须谨慎,必须让一切看起来是张喜“自愿”的,他不过是“好心”帮忙,不过多费些手段罢了。
况且,这玩弄猎物于股掌的过程,竟让他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阴暗的快意——那种愚弄众人、掌控命运、将他人幸福当做赌注随意玩弄的快感,令他心潮澎湃,浑身战栗,兴奋得如同飘在云端,被一种扭曲的成就感所包围……
他竟有些沉醉于这般猫捉老鼠的滋味了!
待回过神来,他仔细回想:这些年来……凡是被他这双眼睛盯上的猎物,无论是田产、宅院、古玩,还是……人,从未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掌心,最终都会以各种“自愿”的方式,落入他的手中。
张喜仍在契约前踌躇,那笔重于千钧,迟迟不忍落下。这时,带他来的人恰到好处地送来了丰盛无比的饭食,酒肉香气瞬间弥漫了小小的雅室。
饥肠辘辘、几乎饿晕的张喜立刻被本能征服,狼吞虎咽起来——他已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饱食之后,血液流向胃部,头脑似乎更加昏沉。那人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公子爷说了,正午之前若还未决定,他便不再考虑此事了。您……自己掂量。”
说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酒肉带来的短暂麻木,让他猛然惊醒:
“是了!不是人家求我,是我在求人家!是我,毫无礼义廉耻地在这里摇尾乞怜!”
这时,进来的是张喜平日最信任的那个亲信。
这亲信自从张喜在赌场发迹后,便将他当祖宗般供奉,如最忠心的牛马般任其驱使,因此深得张喜信任。
这人立刻扑上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掏心掏肺”地为他分析利弊、剖析形势、甚至挤出几滴眼泪……
正是这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句句将其推向深渊的劝说,最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摇摆欲坠的张喜彻底放弃了挣扎,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在那张卖妻契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微却刺耳,如同撕裂了他身而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签罢,他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被人半搀半架着从赌场后室的阴暗走廊,重新踏入喧嚣刺耳的赌厅。
顿时,各种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将他淹没:欢呼声、起哄声、咒骂声、嘲弄声、戏谑声……嘈杂喧闹更甚于最繁忙的菜市,每一道声音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张喜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回忆般的平静。
这平静来得如此诡异,恰似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又似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回忆着自己这或平淡,或惊险,或酸涩,或幸福的、不长不短的一生!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
他猛然记起那个老道士的话,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申时三刻”——对,就是申时三刻!神仙指点的时辰!
他像是突然注入了活力,跌跌撞撞地冲出赌场,那外面明亮到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原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抬头看天了,久到几乎忘记了天空本应是蓝色的。
“现在……现在什么时辰了?”他抓住一个人,嘶哑着嗓子急切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期盼。
“午时三刻。”有人懒洋洋地回答。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竟已从昨日天黑赌到了次日午时三刻!整整一天一夜。
这个答案却让他如同打了鸡血,突然重燃起疯狂的希望,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
这本是老道士为防张喜醒悟后找他算账,随口胡诌的时辰,只为给自己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可此刻,这随口的谎言,这虚无缥缈的承诺,却成了张喜心中唯一的神谕,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街面上,对着苍天“咚咚咚”地磕起响头,用力之猛,仿佛不是自己的脑袋,直磕得额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而后便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僵坐原地,紧闭双眼,用尽全部生命去静候那决定命运的申时三刻的到来——
这一刻,将宣判他是重返天堂,还是永坠地狱。
在这最后的、漫长的等待中,在那一片血红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最后一缕璀璨到刺目、足以照耀他一生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