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学连着休息了好几天。
没事儿的时候,没人的时候,他就把刀拿出来比划比划,然后在磨刀石上使劲地磨。
他咬牙切齿地磨,心里始终憋着一口下不去的气。
他越想,手上就越使劲;越使劲,心里就越畅快;越畅快,磨刀的手就更用力。
他手上的青筋一条条凸起,手掌通红。
寒风飘着,像无孔不入的针,穿过露着棉花的外衣扎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这些东西仿佛对他毫无威力。
最终,他全身冒了汗,见了热气,这才停下来,找块旧布把刀揩净、擦干。
雪白透亮的刀刃泛着森冷的光,让他心中也透亮起来。
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刀,越看越欢喜,越看心气儿越足。
直到看够了,他才恋恋不舍地——仿佛看爱人似的——把刀收进刀鞘中,将磨刀石搬到墙根下,把刀好好地藏起来。
这时,媳妇儿给他打来热水,让他洗把脸。
温热的气息覆盖在他的脸上,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浑身舒畅!
媳妇儿看着他,没说话。她嘴唇动了动,但嘴巴里就是没发出来声音。方才看他磨刀时,担忧又爬回心头,她眼珠里那褪去的血丝似乎又悄悄泛了起来,只是那底色依旧乌黑透亮,泛着好看的灵光,脸上重新变得油光水滑的娇嫩。
张兴学看着她笑笑。他看出来了媳妇儿眼里重新聚起的担忧。她时常默默的一声不吱的看着自己磨刀,就那么默默地站着!
张兴学使劲把脸搓了搓,再把毛巾打湿又搓了搓,脸变得通红了。他满意了,把水倒了,把毛巾挂起来。
他看着木板墙壁上挂毛巾的竹钉子,一颗被削得很大很圆润光滑的竹钉子,稍微发了一会儿呆。
这颗钉子他记得自己记事的时候就有。就像爹一样,一生待人处世都圆润光滑,没做过坏事。
屋里这样的钉子还有不少,全是爹那双粗糙的老手弄的。不对,弄钉子的时候,爹应该还很壮实,应该是粗糙结实而有力的手……
张兴学不愿意再看了。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东西在打湿。
他回过头,发现媳妇儿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张兴学朝她笑道:“没事儿。”
伸手就把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捏了捏她的胳膊——有肉了。张兴学心底涌起了开心!
媳妇也用壮实的胳膊环住他的腰,她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张兴学发现媳妇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捧起她的小脸,发现她眼眶通红,眼泪正一滴滴滚落。
张兴学的心一阵揪着疼。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喉咙滚了滚,硬是咽下一口气,终究没说出话来!
……
几天后,他心中的思绪翻腾。爹娘的影子、媳妇的影子、那个额头长瘤子的影子……交替闪现。
张兴学思考了许多。他渐渐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与重担。明白了做事不能光凭一腔热血,而是要像皇帝编的《兵法百条》里说的那样,需要谋而后动!
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准备。
媳妇乌黑的眼珠时常跟着他的身影打转。
这三天里,他时常出门。忙完事情回来就紧紧抱着媳妇,闻着她身上独有的温热香气。
“别担心,”张兴学对她说,“万无一失。”
媳妇儿看着他,眼珠里仍透着那种幽深的忧色。脸上细嫩的脸皮抖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笑容,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
张兴学又紧紧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这几日他们吃得挺好。爹娘藏粮食藏钱从来不会放在一块儿,所以被抢去的只是一份,还剩下两份。爹娘一辈子与人为善,在村里颇有威望,如今遭此大难,暗中接济他家的邻居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都怕惹祸上身,做得隐蔽。
张兴学吃着这些好东西,又想起爹娘,想起他们的笑脸,想起他们脸上的皱纹。
他时常低声呢喃:“何必呢?就让那些畜生抢好了,何必为了这点粮食和钱,用两把老骨头拼命呢?”
他甚至觉着爹娘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死。
他们只要松手放弃被抢的粮食袋子和钱包裹就好。可他们就是死不撒手,被拖了一路,被踢了一路,最后还被那群畜生泄愤似的拳打脚踢,受了不可逆转的伤,把命丢了。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不理解爹娘——难道钱和粮食比命还重要吗?
直到有一天,张兴学听说那两个带路、平日里就偷鸡摸狗惹人厌的小畜生饿死了。
他愣了片刻,独自在屋里坐了许久。
突然,他有些理解爹娘为何对那点粮食那点钱死不撒手了——因为那就是命!守不住,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就是自己一家!
村里顿时议论纷纷。人们都说这是老天开眼,是那两个小畜生罪有应得,谁叫他们害死那么和善的张老夫妇。
他们甚至上门慰问他。
张兴学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讨论。气氛热烈而粗鄙,仿佛大家心里终于去掉了一块大心病似的。
从他们满脸激愤的言谈中,张兴学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那两小畜生是怎么饿死的。
原来自己爹娘死后,村里再没人敢接济这两小畜生。纷纷把自家的门窗、有缝隙的墙板钉得严严实实,粮食钱财藏得死死的,连洗瓦罐的水都直接倒进茅坑里。
还有人自发组织起来轮班守夜,就是要让这两个黄鼠狼似的狗东西无隙可乘。
那两小畜生住的破屋四处漏风。屋外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只要他们稍有动作,全村立刻就会知晓。
这次全村上下心照不宣地团结一心,然后……那两个小畜生就这么被活活饿死了。
村里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两个小东西在屋里的哀嚎。他们又冷又饿,却再也没人理会。
这就是张兴学从那些热络登门的三大姑七大姨、张四叔张五叔口中拼凑出的真相。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要扯出一个笑容,终究没笑出来。他感到一丝快意,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压在胸口。
而村里人脸上的笑容,却像村口那株饱经风霜却依旧枝桠狰狞的老槐树——寒风愈凛冽,他们笑得愈是开怀。嘴里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翻腾,活像是刚替天行道,除了两个祸害那般痛快。
事实也确实如此,确实是除了两个祸害。
他自己心中也是这般想着,却又觉着不那么痛快,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这结果虽是他所愿,但这过程,这全村人默契的冷酷,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寒意。
按理说,那两个小畜生这般饿死冻死,他该开心才是——这也算是为爹娘的生死大仇讨回了一点报应,告慰了爹娘在天之灵。可是……
他突然想起皇帝说过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爆裂的世道里,人人都有罪!”
他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这么说的,但记忆中确是如此。
当时学宫里的学员没一个听得懂。
可此刻,看着唾沫横飞、仍在喋喋不休诉说着那两人惨状并以此标榜村民之功的张四叔、张五叔……他似乎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了。这世道,逼着好人变得冷酷,让仇恨以另一种形式蔓延。
迎来送往,家中热闹了一两天,又归于沉寂。
媳妇儿眼中的忧色仿佛也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些。
一天后,张兴学觉着时机到了。
他已经把一切谋划完全。所有细节都反反复复思考过,甚至拿着皇帝的《兵法百条》研读数遍,从中获取了一点智慧,使自己的计划更加精细。
他心里始终这样想着:“一切要确保万无一失。”
现在他觉着差不多了。
所以,他要开始行动了!
他等媳妇儿睡熟,轻轻将她从自己怀里挪出来,小心翼翼地为她盖好被子。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轻手轻脚地穿上棉外套,蹬上鞋,在黑暗中摸到了自己的刀。
冰冷的触感传来,让他紧张又兴奋的心稍稍冷静了些。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推门而出,又回身将门掩严实,锁好。
他四处望了望。一片黑,几点灯火,一片寂静。
又抬头看天,黑不见底。
静静感受了一下,没有风,也没有雨。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呼出。冰凉的空气像一块冰从嘴里滑入喉咙,沉进胃里,浑身一颤,全身一阵痛快!
“真是个好天气!”
他心中由衷赞叹!
然后,他紧握着刀,趁着漆黑的夜色走出院子。
往早就谋划好的、那个额头上长瘤子的恶霸惯常走动的必经之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