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颁布,神农院内热气蒸腾,匠人们如逢甘霖,干劲十足。
然而,这股由内而外迸发的革新之风,刚刮出高墙深院,吹向蜀汉朝野,便似撞上了一堵无形壁垒。
非但未能渗透,反而激起了层层波澜,暗流随之汹涌,渐成席卷之势。
对于寻常百姓和市井工匠而言,“神农院”和它的新规矩,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激起的涟漪复杂而微妙,最先在街谈巷议中荡开。
成都的茶肆酒坊、街头巷尾,此事迅速成了最热门的谈资,消息不胫而走。
“听说了吗?宫里那位陛下和丞相,给那些工匠老爷开了大恩典!俸禄翻倍,见了官都不用跪拜行礼了!”
一个挑夫放下担子,抹着汗,语气里满是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旁边的小贩立刻接过话头,啧啧称奇:“浦大师傅,就是那个打铁能打出百炼精钢的,听说如今见了蒋琬蒋大人都能分庭抗礼,专管造作之事!
这世道,真是变了?手艺活也能这般光耀门楣?”
这类消息在众多底层工匠心中点起了一把火。
“若是真按手艺定尊卑,不论出身……那咱们这些人,是不是也有了出头之日?”
他们摩挲着手中的工具,眼中燃起微弱却真实的光。
毕竟,陛下推广的曲辕犁等农具,以及打造的其他铁器,他们都是直接受益者,对“格物致知”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已有切身感受。
然而,千年积习并非一朝可改。
惊叹与向往之外,更多弥漫的是将信将疑,乃至根深蒂固的轻视。
“匠户终究是匠户,还能翻了天去?不过是陛下和丞相一时兴起罢了。”
茶楼一角,一位老儒生捻着胡须,对围拢的学子们不以为然。
“奇技淫巧,终非治国正道。圣贤书才是经世之学!尔等切莫被这些旁门左道惑了心志!”
“给的俸禄那般高,用的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也有人在一旁低声议论,虽不敢明着指责朝廷,但语气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这钱若是用来赈济灾民、修缮太学,岂不更善?”
总体而言,民间的声音嘈杂混乱,好奇与期盼、疑虑与轻视交织。
多数人持观望态度,等待着看这新衙门能做出什么实在功业,又能持续多久。
这股弥漫于市井的复杂情绪,如同地面的微风,终将盘旋而上,触及庙堂之高。
相较于民间的直白喧哗,朝堂之上的反应则更为隐晦,却也更加尖锐。
宫禁偏殿,朝会虽散,几位身着绛紫、深绯官袍的重臣却并未立刻离去。
而是默契地缓步同行,低语交谈,气氛凝重。
“蒋公琰擢升院正,统领实务,倒也在情理之中。丞相一向倚重其干才。只是……”
一位年迈的官员捋着长须,话语中带着迟疑,终是忍不住。
“将那浦元、郭达之流,拔擢至如此高位,享双俸,秩比二千石,甚至允其‘专断’、‘直奏’……这,这合乎礼制吗?”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不满。
“长此以往,朝堂秩序何在?难道日后一个铸刀的、一个造纸的,只因技艺精熟,便能与我等读圣贤书、通晓经义之辈同列朝班,共议国是?实在是前所未闻。”
旁边一人立刻附和,语气忧虑。
“是啊,王公所言极是。百工历来受有司管辖,乃常理。如今竟要另立门户,甚至隐隐要与朝堂诸卿比肩?
陛下年轻,或是一时受了鼓动,丞相……丞相怎也……”
他们不敢直言诸葛亮的不是,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埋怨和不解,显而易见。
另一人语气转冷,直指关键。
“专项用度,独立核算?说得轻易!府库本就空虚,将来北伐更是耗费巨大,如今却要划出大笔钱粮,去供养一群匠人搞什么‘试造’?
成功了固然好,若是失败,耗费巨大,谁人来担这个责任?到头来,还不是要加赋于民!”
“更别提那‘密折直奏’!”又一人补充道,面露凝重。
“此例一开,岂不是开了方便之门?今日匠人可直奏,明日是否胥吏仆役都能绕过尚书台,直达天听?朝廷法度,纲纪伦常,还要不要了?”
这些议论虽未在朝会上公然爆发,却像隐秘的波纹,在官员圈子里迅速蔓延。
许多秉持传统观念的官员深感自身地位与所信奉的价值观受到了挑战。
一种集体性的不安和抵触情绪,在看似平静的朝堂水下暗暗滋生、汇聚。
他们或许不敢直接对抗诸葛亮和刘禅的意志,但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或是在具体事务上设置障碍,已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这股朝堂上的暗流,又与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声气相通。
若说朝堂官员的不满多源于观念和秩序受到的冲击,那么盘踞地方、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的反应则更为激烈,其抵制也更为彻底。
他们凭借经学传家、垄断知识、察举入仕,维系了数百年的特权。
神农院的新政,直指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动摇根基。
诸多世家中,尤以益州本土豪强——涪城张氏反应最为强烈,动作也最为积极。
张氏一族,历代皆有子弟出仕州郡,自诩诗礼传家,经学渊源。
族长张盈,更以精通谶纬、交游广阔、性情倨傲着称。
此刻,涪城张氏宗祠内,烛火通明,气氛凝重。
张盈将手中那份抄录来的诏令重重拍在案上,面色阴沉,胸膛起伏。
“荒谬!简直是荒谬!”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刘禅小儿!诸葛村夫!安敢如此轻视斯文,践踏伦常!”
他环视族中核心子弟与交好的地方豪强代表,痛心疾首。
“诸位都看到了?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皓首穷经,方得窥圣人大道之一二,方能牧民一方,维系教化。
如今倒好!一个舞锤弄火的铁匠,一个搅弄池沤的纸工,竟能凭借些许机巧之术,位列朝堂,秩比二千石?与我等平起平坐?甚至权柄更重?”
“这置圣贤书于何地?置我等世家颜面于何地?!”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响在祠堂回荡。
“此风绝不可长!若让这神农院成了气候,天下人竞相效仿,弃诗书而逐工巧,谁还来读圣贤书?谁还尊崇我辈?长此以往,体统何在!”
座下一片愤然附和。
“伯父所言极是!这是要动摇我等根基!”
“必须让朝廷知道,天下非是匠人之天下!”
“我等联名上书,痛陈利害!”
张盈抬手止住众人的喧哗,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上书?自然要上!但要讲究策略。直接反对陛下和丞相,是为不智。
我们要从‘礼法’、‘祖制’、‘国本’入手,言其弊,论其害。”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深沉。
“明面上的文章要做,暗地里的手段更不能少。他神农院不是要工匠吗?不是要材料吗?”
“哼,我涪城张氏,在益州经营数代,别的不敢说,这工匠户籍、山林矿冶、水陆转运,总能‘帮’上些‘忙’。”
他冷笑一声。
“去,给我吩咐下去。凡我张氏影响所及之地,家中匠户,严禁应募神农院,违者严惩!
与张家有往来的商贾,不得向神农院出售优质材木、铜铁!
沿途关津,对运往神农院的物资,‘严格’勘验,‘依律’课税,能拖就拖,能卡就卡!”
“还有,”他目光扫过众人,寒意逼人。
“多派些人手,混入成都,散播言论。就说神农院耗费无度,所造之物华而不实,甚至……可编派些不实之言。
总之,要把这神农院的名声搞坏!让民间视之为非议之地!”
“我要让这神农院,步步艰难!要让陛下和丞相知道,没有我等世家的支持,他们的什么新政,不过是一场空谈!”
“诺!”底下众人轰然应命,脸上都带着一种维护自身特权地位的决绝。
涪城张氏,这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为了扞卫固有的利益和尊严,已然亮出了锋芒。
一场针对神农院的无声较量,随着这股来自地方最顽固势力的反扑,悄然拉开了序幕。
暗流汇聚成旋涡,向着那一片热火朝天的革新之地,汹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