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年夏,南中的闷热已达极致。
浓重的瘴气与湿汗黏附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山林间弥漫着腐朽与生机交织的诡异气息。
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焦躁地酝酿着下一场血腥的吞吐。
永昌城下初试锋芒、焚毁毒器的胜利,并未让王平有丝毫松懈。
无当飞军如同受伤后更显警惕的狼群,悄然撤回密林深处的临时营地。
营地巧妙地利用天然岩穴和巨木遮蔽,外围设有暗桩与绳铃。
士卒们虽汗流浃背,却无人卸甲。
他们默默擦拭着环首刀,检查着弩机臂弦。
眼中唯有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沉静。
那份因“雾隐涧”折损弟兄而燃起的怒火,被陛下与丞相“擒获药师,查明毒源”的严令淬炼得愈发冰冷而坚定。
这日晌午,林间仅有蝉鸣聒噪。
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在王平心腹哨导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抵达营地。
为首者,正是张嶷将军麾下一名精干的军侯。
他未及擦去额间汗水,便郑重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随即挥手令随行民夫抬上数十个沉甸甸的藤箱。
“王将军!张将军命末将星夜疾驰,送来此物!”
“此乃奉陛下谕旨、丞相钧令,由台登李撰院正汇集矿中老师傅阿六等众巧匠,依古法,参圣意,融入煅烧精研之木炭末与碱粉,反复试验赶制而成的‘防毒面罩’三百套!”
“另有神农院武库新调拨的劲弩箭矢五千支!”
“张将军言,台登军民翘首以盼,愿将军持此利刃,早破毒瘴,靖平南土!”
王平深吸一口气,亲手打开一个藤箱。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抚过面罩粗糙的表面,仿佛能触摸到远方无数人的期盼。
厚实的药浸麻布层层叠合,边缘以细皮绳贯穿,可调节松紧确保贴合面部。
眼部则嵌着打磨得极薄的半透明鱼鳔片,既不妨碍视线,又能阻隔烟尘。
内侧留有填充口,可随时补充或更换内衬的药草炭包。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寒光。
他虽然身在南中深山老林,却仿佛能看见成都密殿中陛下手指精细图谱、目光灼灼解说器械结构的神情。
能感受到丞相府深夜烛光下,诸葛亮批阅文书时眉宇间的凝重与期待。
眼前更是浮现出台登矿营内,李撰与阿六等工匠围着炉火热烈商讨、汗流浃背反复试制的场景。
这一切虽非亲眼所见,却在他心中交织得无比真切。
瞬间涌上心头,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这已不仅是军械,更是贯通朝野上下的信任、期待与沉甸甸的责任。
“好……好……好!”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重若千钧。
他重重拍了拍那军侯的肩膀,“回去禀报张将军,陛下之恩、丞相之托、台登军民之情,平,铭感五内!”
“平必率无当飞军,戮力破敌,不负圣望!”
“弟兄们,换装!”
命令一下,无当飞军士卒们好奇地围拢上来。
起初,面罩下的呼吸声沉重而犹豫。
有人甚至忍不住扯开皮绳,低声抱怨。
“嘿,这物事戴上,活似那土里的鼹鼠!”一个年轻士卒闷声笑道,声音透过面罩显得嗡嗡作响。
另一人接口:“总比吸了那毒烟,肺烂如泥强!憋是憋了点,能保命!”
营中一时响起些许压抑的戏谑声。
然而,当王平下令进行演练,模拟毒烟环境中突击时,那曾经令人窒息的恐惧竟被这粗拙的器物挡在外面。
一瞬间,所有的疑虑化为狂喜。
有人甚至忍不住跪下,抚摸面罩,眼中泪光闪烁。
虽仍有极淡的刺鼻气味隐约钻入,眼睛也被微弱的烟气刺激得略有湿意,但行动已基本无碍。
顷刻间,所有嬉笑化为惊叹与珍视。
士气为之陡然大振。
对未知毒物的恐惧被手中的新装备悄然驱散。
王平即刻召集麾下队率以上军官,再次摊开那幅宝贵的南中详图。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鬼哭林”那个刺眼的朱砂记号上,仿佛要将那毒巢摁碎在图卷之上。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视众将:
“兄弟们,这次任务不同以往!陛下与丞相要的不是击溃多少叛军,而是要咱们活生生‘请’回那些装神弄鬼的‘药师’!都听明白了:是‘请’,要活的!回去撬开他们的嘴,看清他们背后的魑魅魍魉!”
“阿骨朵!”
“末将在!”阿骨朵应声出列,眼中闪烁着山林猎手特有的兴奋与嗜战之光。
“带你手下最精锐的斥候,给我把‘鬼哭林’里那窝毒蛇的洞口、暗哨、换防规律,尤其是那几个‘药师’的样貌、举动,摸得一清二楚!”
“记住,要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
“得令!”阿骨朵领命,旋即点选数名好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入浓绿的山林之中。
数日后,阿骨朵带回详尽情报,甲胄上沾着几处新鲜的泥痕与草屑:
“将军,查清了!”
“‘鬼哭林’深处有一隐蔽山坳,叛军新辟了一处营寨。”
“内有黑袍‘药师’三人,看面貌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眉眼深邃,与南中诸夷迥然不同,口中言语语调急促,叽喳难懂。”
“叛军守卫约三十人,正在加紧架设那种古怪铜器,周围堆放着不少密封陶罐。”
“林子里埋了几处脚踏弩和响铃,都被我们绕开或拆除了。”
“那几个药师很是警惕,但早晚各有一次会到溪边查看水质,那时防御最松。”
“防卫虽严,但其倚仗毒瘴,明哨暗卡皆在我等掌控之下。”
“好!”王平一拳砸在案上,战术部署随之而出。
“弩手队,换上此次送来的寂羽箭,分散潜行,占据四周制高点与林密处,负责无声狙杀外围哨卡与固定目标,绝不容其发出警报!”
“第一锐士队,全部佩戴面罩,携足火油、硝石与绊索,由阿骨朵带路,从侧后那条兽径密道潜入,首要目标是焚毁所有毒物器械,其次截断其退路!”
“第二队随我伏于其东北方向那条唯一可能的逃路。”
“所有人都听清了:陛下与丞相钧旨,优先生擒‘药师’!若事急无法活捉,亦需确保其尸身与随身物品完整夺得,片纸不能遗漏!”
“此战,关乎全局,许胜不许败!”
是夜,暑气蒸腾,林间闷热无风。
浓厚的瘴雾与夜色融为一体。
四下里唯有虫声聒耳,草深露重,每一步都踏得泥泞涔涔。
无当飞军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点,无声无息地完成了对“鬼哭林”山坳的合围。
死亡之网悄然撒下。
子时刚过,林间只有风声与虫鸣。
直到第一支弩箭撕裂空气。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一声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叛军的心头。
战斗在绝对的寂静中爆发。
高地弩手率先发难。
特制的弩箭带着几乎微不可闻的尖啸,精准地钻入外围哨兵和一名背对众人正在搅拌药罐的“药师”的脖颈。
哨兵无声倒下,眼中还残留着茫然。
仅发出几声轻微的闷哼便没了声响。
几乎同时,阿骨朵率领的第一队锐士如旋风般从叛军侧后杀出。
几名士兵用长柄木勺将火油泼洒向铜器、陶罐堆。
另一组人随即投出点燃的松油火把。
“轰——”
“噼啪——”
烈焰猛地腾空而起。
其中几处毒物爆燃时竟窜起诡异的幽蓝与惨绿火苗。
映照出叛军士卒从睡梦中惊起、惊慌失措、扭曲茫然的脸庞。
浓烟裹挟着难以名状的恶臭弥漫开来。
即使隔着面罩,也让汉军士兵感到轻微的眩晕和眼部不适。
但行动丝毫不受影响。
“敌袭!是汉军!快!快放神烟!挡住他们!”叛军小头目从帐中冲出,衣衫不整,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几名叛军手忙脚乱地冲向几处预留的烟灶,点燃了引信。
淡黄色、带着甜腻恶臭的烟雾再次迅速弥漫开来。
一名离得最近的叛军士卒躲闪不及,猛地吸入了两口自家放出的毒烟。
当即双眼暴凸,脸上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
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剧烈地咳嗽着跪倒在地。
口鼻中甚至渗出了黑血。
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然而,这骇人的一幕却并未阻挡汉军的步伐。
他们穿过烟雾,刀锋冷冽,步伐稳健。
仿佛行走在寻常晨雾中。
那致命的毒烟触及他们脸上浸过药汁的麻布面罩。
竟似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中和。
唯有丝丝缕缕的刺鼻气味残留。
却再难伤及肺腑分毫。
“他们……他们不是人!”一名叛军尖叫着扔下武器,跪地痛哭。
这远超理解的恐怖景象,瞬间彻底摧垮了剩余叛军的意志。
有人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有人发疯般向后逃窜。
阵型顷刻崩溃。
王平在谷口看得分明。
见火起烟漫,汉军攻势如虹。
他更注意到叛军因毒烟失效而产生的巨大恐慌与混乱。
他立即率第二队如磐石般卡死出口。
并冷峻下令:“吹角! 驱赶残敌,让他们往烟浓的地方退!……”
低沉的号角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配合着无当飞军稳步推进的刀锋。
将那些侥幸躲过第一波杀戮的叛军残兵一步步逼回仍在弥漫毒烟、燃烧着幽绿火焰的营寨核心区域。
那些叛军陷入两难绝境。
前有冷酷的汉军刀弩。
后有能要自家性命的毒烟火海。
绝望的哭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收紧包围!一个不许放过,尤其是黑袍药师!”
战斗迅速演变为一场彻底的围歼。
无当飞军三人一组,战术娴熟。
巧妙地利用地形和火势。
刀盾格挡,弩箭点射。
高效地清理着负隅顽抗者。
火焰、烟雾、刀光、箭影、惨嚎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一名“药师”见突围无望,眼神中闪过疯狂与怨毒的绝望。
嚎叫着一段佶屈聱牙的异域语言。
猛地从腰间扯下那个鼓囊囊的黑色皮囊!
他手指颤抖着就要扯开束口的皮绳。
那皮囊的缝隙中竟瞬间渗出一股浓稠、泛着诡异萤绿的黏液。
滴落在脚下的草叶上。
只见那沾上液体的青草迅速发黑、蜷缩。
几只爬过的小虫当即僵死不动!
这剧毒之物若被释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直紧盯着他的阿骨朵眼疾手快。
眼神如鹰隼般锁定目标。
就在那药师即将扯开皮囊的前一瞬。
手指扣下弩机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箭矢并非射向其要害。
而是精准无比地贯穿其手腕!
那药师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惨嚎。
皮囊脱手飞出。
身旁两名飞军士卒猛扑上去。
先用木棍迅速挑开那危险皮囊。
而后用特制的牛皮索将其五花大绑。
随即以准备好的软木死死塞入其口。
防其咬舌或服毒自尽。
整个过程迅捷而谨慎。
另两名“药师”。
一人在混乱中被拼死抵抗的飞军格杀。
另一人则被数人用渔网罩住,绊倒在地。
经过一番短促的搏斗后,也被生擒活捉。
“清理战场!快!”王平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亢奋。
他站在仍在冒烟的废墟前,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所有竹简、皮纸、器物、尤其是这三个药师身上的所有物品,连同他们的衣物、腰牌、甚至头发里的碎屑,悉数收集!”
“用长棍先行拨开杂物,小心陷阱和残留毒物!”
“所有找到的片纸只字都用油布包好,小件器物装入特制木盒。这是揭开迷雾的钥匙,比黄金更贵,比首级更重!”
他大步走到那名被俘的、仍在兀自挣扎的药师面前。
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古铜色面庞上刺着的深青纹样,诡异莫名。
其眉骨与颧骨的轮廓、散漫不羁的神气,皆与南中诸夷迥异。
黑袍之上,更有用暗红丝线绣出的扭曲纹样,盘旋虬结,幽暗莫测。
那药师的眼神浑浊,充满了恐惧与一种难以理解的狂热。
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呜声,似乎仍在咒骂。
王平冷声道:“单独关押,除喂水外,不得任何人接近,严加看管!”
“此人及其所携一应一物,比万千首级更重!若有闪失,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此战,无当飞军以极小代价,全歼三十余名叛军。
彻底焚毁毒窟一座及其中无数毒物。
最主要的是,完成了皇帝与丞相“生擒一名敌‘药师’”的任务。
此举意义非凡。
并且,还缴获了大量不明证物。
王平相信,这对于了解南中那些神秘的幕后黑手、解开这其中之谜有重要帮助。
当王平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捷报返回临时营地时。
全军上下为之欢腾。
多日积郁的憋闷与悲愤,顷刻间一扫而空。
消息传回台登,张嶷闻报大喜过望。
击节赞叹:“子均真虎将也!陛下圣虑,丞相妙算,终见奇效!”
他即刻伏案,亲自书写详细捷报,附上证物清单。
并将“已生擒敌药师一名”的绝密讯息以最显眼的朱砂标注。
用最紧急的军报等级。
分遣三路精干信使。
持符节,换快马。
火速发往成都丞相府。
而捷报之风,亦吹到了邻近的黑石寨。
寨中夷人得知汉军已为他们铲除了近在咫尺、日夜忧惧的毒瘤。
无不感激涕零。
那头人亲自带着族人。
抬着寨中珍藏的止血良药‘血竭’、完整的上等兽皮与醴酒。
来到王平军前。
他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血竭与兽皮。
声音哽咽:“王将军……大汉没有忘记我们……”
他身后的十余名精悍青壮主动出列请缨。
以右拳捶击左胸。
眼中燃烧着复仇与效忠的火焰。
激动道:
“王将军!大汉天子仁德,遣医送药,赐种授犁,今又为我等除去心腹大患!”
“我等熟悉山林路径,愿为大军前驱向导,共讨雍闿逆贼,以报天恩!”
“请让我们带路。我们要亲手砍下雍闿的头!”
……
王平与张嶷。
一在外主动出击、斩断毒爪。
一在内稳固根基、播撒仁政。
二人遥相呼应,默契无间。
凭借着陛下与丞相的深远战略布局。
台登后方的坚实支援与器械之利。
无当飞军的忠勇善战与牺牲。
以及“医农攻心”策略潜移默化积聚的民心所向。
终于在这迷雾重重、险象环生的南中战场上。
扭转了被动应对毒物的不利局面。
打开了战略反攻的突破口。
那来自境外的毒蛇之手。
其最诡谲的毒牙已被无当飞军狠狠挫败。
其手腕已被牢牢扣住。
真相大白之日,或许便是其覆灭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