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杜琼等人听闻东吴竟是幕后黑手,表面上亦感骇然,一时噤声无语。
他原以为只是朝廷穷兵黩武,未料背后竟有如此险恶的外邦诡计。
自己先前反对南中用兵的言论,虽出于体恤民力之初心,却在无意中被东吴利用,思之不由心生寒意。
想到此处,他面上不禁冷汗涔涔,遂顺势再次称病居家。
门庭虽显冷落,却反倒避开了朝廷纷争的锋芒。
是夜,谯周等三五主张休战的官员聚于杜府,皆面带忧色,言谈间颇多谨慎。
谯周低声道:“杜公,虽东吴其心可诛,然南中征伐所耗钱粮民力甚巨,且后续修路、置学、徙民……哪一项不是吞金之兽?大战之后,正该与民休息,如此大动干戈,只怕……”
另一人接口道:“只怕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更重啊……”
众人皆默然,虽心系民生,却亦深知朝廷意志已定,且自身处境维艰,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杜琼闭目沉吟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深长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抽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颓然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天意如此,且看吧。”
语气中虽有无力、忧虑与疲惫,却更透出一种审时度势的谨慎。此番密议虽在私邸之中,表面为民生而忧,实则步步为棋,皆是为家族前景谋划。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他们不得不寻一条出路。
此事虽未能逃过无处不在的白毦暗卫的耳目,然而刘禅与诸葛亮此时已无暇分心于此。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地图上味县与滇池的方向。
朝堂上的纷扰虽未完全止息,但既然东吴的阴谋已经明朗,应对起来反倒显得从容不迫。
君臣心意相通,皆明白当下要务,乃是彻底解决雍闿、高定与孟获之患。
相较于先前敌暗我明、防不胜防的局势,此刻迷雾散尽,对策反而清晰起来。
朝堂中的争执相较之下,已不再急迫。
至于东吴方面,朝廷既已表明态度,结局无非二者:要么拼个鱼死网破,要么孙权再度服软,遣使谢罪。
既已预料到这两种可能,便也不必再多做纠结。眼下朝廷重心,只在南中。
时间转眼来到建兴二年的初冬,南中之地已渐染寒意。
山林间常年盘踞的瘴气因气温下降而略见稀薄,溪水却愈发冰冷刺骨。
叛军据守的寨中,存粮日渐匮乏,寒衣短缺,士气也随之低沉下去。……
而在成都皇宫密殿之内,摇曳的烛光映出两道沉静的身影。
刘禅与诸葛亮虽身处宫廷,目光却早已越过了眼前的战事,投向南中更远的未来。
二人心意相通,所思所虑皆是如何一步步将这片土地化为北伐坚实的后方与资源之地。
刘禅的手指坚定地落在地图之上,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五尺道”重重划过。他目光灼灼,声音沉凝有力:
“相父,此路,便是贯通南中的血脉。路通则地活,粮秣可输,政令可达。待道路畅通之日,便是南中真正成为我大汉粮仓与武库之时。届时北伐中原、克复旧都,才算真正有了根本之资!”
言毕,刘禅郑重地转向诸葛亮,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相父,此乃朕亲拟之《平南策》初稿。其中诸多之处尚欠斟酌,还请相父详阅斧正。”
诸葛亮肃容躬身,双手郑重接过那卷竹纸:“诺,陛下!”他目光垂落,指尖抚过竹纸上细密的字迹,仿佛已经透过这些笔墨,触到了南中那片土地的心跳。……
此时远方风声渐起,与此前的肃杀相比,今年的南中风声中,似乎隐隐夹杂了些不同于以往的气息。
自王平、阿骨朵奇袭瘴谷、擒杀掸国大药师、并将其与东吴勾结的阴谋公之于众后,人心已在悄然转变。
台登、永昌等地,“汉恩堂”的医官与宣化使们手持丞相府文告,奔走于各部村寨之间,不断宣讲雍闿、高定、孟获等人为私利引外邦为祸南中的行径,亦广布朝廷怀柔安边的仁政。
“看看你们脚下的土地!昔日雍闿可曾分与你们半粒粮种?高定的皮鞭之下,何曾给过人生路?那孟获许你们的,不过是东吴虚画的一张空饼、一枚遥不可及的官印、侯印,却要你们付出子弟的性命、和整个寨子的存亡为代价!”
宣化使声如金石,字字掷地有声。
他话音一转,语气渐沉:“再看看朝廷所为:台登的矿工是否得以饱暖?汉恩堂救回了多少原本无望的病人?新发下的犁具,可能用得顺手?”
他环视众人,高声道:“陛下有旨:凡归顺王化、勤事生产之民,赋税再减三成!这不是空话,是实实在在的生路!”……
这些实实在在的举措,远比任何空洞的承诺更能打动人心。
很快,越来越多的夷人洞主和寨老开始暗中联络张嶷、吕凯,不仅表达归附意愿,甚至主动提供雍闿、高定、孟获部众的动向。
叛军控制区内人心浮动,逃亡者日渐增多。
雍闿、高定与孟获虽仍拥兵自重,盘踞于味县、滇池一带,但其势力已如日薄西山,内部猜忌日益加深。
尤其是高定部落,因首领病重及蜀汉有意散布的谣言,已显分崩离析之兆。
与此同时,成都皇宫密殿内炭火温暖,刘禅召见诸葛亮、蒋琬、董允、费祎等重臣。
案上铺开着南中地图与最新军情奏报,一场关于平定南中的最终谋划正在展开。
“南中局势已然明朗,雍闿、高定、孟获已是困兽,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刘禅开口道,语气沉稳,“然武力平叛易,收服人心难。朕与相父曾言,欲彻底经略南中,非仅凭刀兵,需有长治久安之策。”
诸葛亮颔首道:“陛下圣明。如今民心初附,正宜因势利导。臣近日与蒋公琰、费文伟、董休昭等反复商议,以陛下《平南策》为纲,详加推敲,拟定数条细则,恭请陛下圣裁。”
董允应声上前,将奏疏恭敬呈上。
刘禅展开细览,见其内容大略如下:
其一,置郡县,派流官:于南中核心区域重置越嶲郡(治邛都)、新设云南郡(治云南县)、分置兴古郡(治宛温),遴选廉洁干练之汉官出任要职。例如擢升吕凯为云南太守、表奏马忠为牂牁太守,与当地素有威望且心向汉室之夷帅(如济火等人)共理政务,推行汉律,渐施王化。
其二,兴文教,开庠序:于味县、滇池等地设立官学,招募通晓汉夷语言之学士,教授汉字、汉礼及农耕技艺,夷汉子弟皆可入学,择优荐入成都太学深造。首批教材以《三字经》《孝经》及农书精要为主。
其三,修道路,通商贸:征发士卒与归顺夷民,大力修缮自僰道通味县、滇池之官道(即扩修“五尺道”),凿山架桥,十里设一驿,保护商旅。鼓励蜀中商贾携盐铁布帛入南中贸易,收购当地药材、皮毛、木材,初定“三载免市税”之优惠,使物畅其流,民得其利。
其四,徙豪强,实边地:将雍闿、高定、孟获等首恶之亲族及死党,迁离故土,安置于蜀中内地(如梓潼、涪城)严加看管。同时,招募蜀中无地贫民及自愿者,迁往南中屯田,授予土地、耕牛、种子,与当地夷民杂居,渐次融合。
其五,练夷兵,建义:从归顺夷人中选拔精壮,补入无当飞军,依汉军编制设屯、曲、部,由汉将统辖、夷人副贰,给予优厚粮饷(月粟两石,盐三升),其家眷可优先分予田地,使其守土安境,亦可择其精锐随军北伐。
“善!”刘禅览毕,眼中露出深深地赞许之色,“相父与诸卿所补条例,深得朕意!尤其是修路、通商与练夷兵之策,路通则血脉通,商旅至则财货至,精兵成则边陲安。如此,南中方可真正成为我大汉之南疆,而非化外之地。此策既安边陲,又利国家,方显朝廷怀柔之道。所需钱粮民夫,由大司农署统筹,蒋琬督办。”
“臣遵旨。”蒋琬躬身领命。
费祎补充道:“陛下,神农院于此亦有大力可为。浦元可遣精于土木的工匠协助修缮道路、于险隘之处仿土人之法,架设索桥以通往来;郭达新制之曲辕犁、轻便锄具,可酌情调拨南中,助民耕垦;李撰于台登探矿颇有心得,可继续勘探南中各地矿产,尤其铜、铁、朱砂。”
“准!”刘禅点头,“另,陌刀锻造不可松懈。浦元改进之灌钢法虽提升韧性,然耗资仍巨。今国用仍艰,陌刀难以大规模列装,然此乃国之利器,须精益求精。待南中平定,物产丰盈,朕要见陌刀成军,扬威天下!”
诸葛亮颔首称是,继而神色一凛,缓声道:“陛下圣断。然南中局势错综,雍闿、高定、孟获各部势力盘根错节,拥众不下数万,且据险而守。今虽士气低迷,然困兽犹斗,不可小觑。”
他羽扇轻按地图上台登一带:“况此地产铜铁之利,更扼五尺道之咽喉,若生反复,则前功尽弃。臣请旨亲赴前线,坐镇台登,统筹各路兵马,临机决断,以全陛下‘剿抚兼用’之策。”
“此次征讨,”诸葛亮略作沉吟,继续道,“王平将军久在南中,剿抚并用,战功卓着,更深谙地理民情。臣意,以王平为前军主将,统率无当飞军为全军锋锐,直捣叛军腹心。张苞、关兴勇略兼备,可为王平副贰,同领前锋;赵统心思缜密,可领一军协防粮道,护卫中军。张嶷素有威名,可另领一军策应呼应。如此诸将各司其职,新老协同,必能克敌制胜。”
刘禅闻言,神色肃然。他深知相父所言非虚,南征确需一个能总揽全局之人坐镇,且能历练新一代将才。
当即颔首:“准!相父亲征,朕无忧矣。王平将军与无当飞军屡建奇功,此番正宜担此重任。张苞、关兴、赵统皆乃国之栋梁,正当借此役磨砺锋芒。然南方瘴疠之地,务请善加珍摄,朕在成都静候相父佳音!”
“臣,领旨。”诸葛亮躬身应命。
董允随即接口:“臣即刻调拨粮草军械。自陛下授专断之权、费文伟严惩怠政之吏后,如今后勤通畅,绝无延误。”……
朝堂之外,成都的市井间,关于南中即将大定的消息也已传开。
曾被杜琼、谯周等人暗中煽动的悲观论调,在确凿的胜绩和揭露东吴阴谋面前消散大半。
茶肆酒坊中,百姓多议论朝廷仁德、大军威武。 那场由费祎主导、邓芝执笔的舆论反击,成功地将“朝廷穷兵黩武”的指责,扭转为了“吊民伐罪,肃清奸佞,抵御外侮”。
杜琼府中,愈发门庭冷落。 他听闻《平南策》内容及东吴幕后黑手之详情,深知朝廷此举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非一味反对征伐可比,若成,则蜀汉国力必将大增。 他纵然心中仍有疑虑,却再也无力也无颜公开反对,只能称病不出,暗自嗟叹。
而在西北边境,麋威主持的与羌人的贸易愈发兴旺。 俄何烧戈等人以神农院打造的“次品”环首刀、精美蜀锦,换回了大量优质战马,极大地增强了蜀军骑兵力量。 霍弋虽已调任他处,但其早期奠定的良好基础仍在持续发挥作用。
南中,王平大军已整装待发。 将士们配备了最新的防护面罩和解毒药包,士气高昂。
阿骨朵左臂缠着绷带,面色因余毒未清而略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其麾下无当飞军的夷人士兵更是摩拳擦掌,誓为家乡清除毒瘤,不负丞相与陛下重托。
一场由丞相诸葛亮亲自坐镇、旨在彻底终结南中叛乱、将这片土地真正纳入蜀汉版图的最终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而此战之后,等待着南中的,将是一套精心设计、旨在使其长治久安并成为汉室复兴基石的治理蓝图。
刘禅与诸葛亮的目光,已越过眼前的战火,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