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郡,太守府邸,暖室之内。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跳跃的火光映在孟达阴沉的脸上。
却化不开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
反而在那深邃的皱纹里投下摇曳的阴影。
紫檀木案几上,并排放着两封帛书。
左边那份来自江东,用的是上好的冰绡绫绢,墨迹流光溢彩,文辞华藻绚烂如锦。
信中不仅许诺了骠骑将军之号与荆州牧之职,更列明实封土地、千金赏赐,并愿结为姻亲之好,极尽优厚,诚意昭然。
右边那封则来自蜀汉朝廷。
素白帛布,印信端严,行文庄重而恳切。
信中一一剖析他在曹魏的微妙处境,特别点明若魏主曹丕病逝,新君即位,他必将陷入孤立之境。
全文不尚虚礼,只陈利害,并郑重承诺:若能回归大汉,前事不究,仍授以高官显爵,更可封侯荫子,保其终始。
孟达的目光掠过东吴那华美的绫绢。
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身着骠骑将军的华服,立于建业宫阙之上。
江东文武分列左右。
然而那幻象中投来的目光并非敬畏。
而是士族门阀们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窃窃私语声如寒潮般涌来。
他猛地攥紧拳头。
幻象碎裂。
只剩下案头跳跃的烛火,映照着现实的冰冷。
“父亲。”
孟兴悄步而入,步履间带着迟疑。
他站定后,低声道:
“江东使者徐详已在驿馆等候三日。”
“今日言辞已露不耐。”
“言称若再无明确答复,便要转道去寻西城的申仪了。”
孟达烦躁地挥挥手。
袖袍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案上灯苗晃动。
“申仪?哼,匹夫而已,孙权当真以为他能成事?”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天平却在剧烈摇晃。
东吴的“骠骑将军”固然尊荣。
可他一个降将,真能在江东根深蒂固的士族门阀中站稳脚跟么?
那孙仲谋今日许以重利,来日鸟尽弓藏,又当如何?
蜀汉的承诺看似稳妥。
但“前事不究”四字,当真能抹平昔日叛离的旧痕?
诸葛亮执法如山。
成都的旧僚们,谁又会真心接纳一个反复之人?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冰凉的触感让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在葭萌关下,先主刘备执他之手,共饮血酒的情景。
那目光中的信任灼热如火。
与如今曹魏朝堂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审视和猜忌,何其不同!
他烦躁地起身,踱至窗边,想透一口气。
目光无意间扫过院中。
却见他的心腹副将正与一名身着常服、却难掩洛阳官话口音的男子低声交谈。
那男子似是察觉到了目光,抬头望来。
脸上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目光却锐利如针,随即微微颔首。
孟达心头一凛,猛地收回视线。
那是洛阳派来的“参军”,名为辅佐,实为监军。
自己在这新城的一举一动,何曾逃过洛阳的眼睛?
一股无形的绳索,仿佛正悄然收紧。
一股混杂着惶恐、算计与野心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
荣华,权位,性命。
他都要。
而这乱世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正在他思绪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之际。
“报!”
亲兵统领疾步而入,甲叶轻响,面色凝重。
他趋近附耳低语。
“将军,府外有一商队。”
“为首者自称汉中李记,献上等蜀锦。”
“并亮出了此物。”
掌心摊开,正是那枚内刻密纹的青玉指环。
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孟达接过指环。
指尖在内壁的纹路上细细摩挲。
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其移至烛火特定角度。
微光投射在案几旁的粉壁上。
竟隐约形成一个极细微、却笔画清晰的“汉”字!
他瞳孔骤缩。
心中再无怀疑。
这不仅是信物,更是李严与他约定的最高等级、绝无假冒的暗号。
孟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指环。
沉吟良久。
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断。
“密引其首领至西厢书房。”
“沿途不得有任何人窥见。”
“另,加派人手,盯紧驿馆的吴使。”
“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每一个字都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西厢书房,烛火昏黄。
这里堆满了兵书与卷宗。
空气中有淡淡的墨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
邓芝已除去商贾伪装。
虽面带风霜,鬓角沾染了尘沙。
却目光清亮如寒星。
坦然立于房中。
仿佛不是身处龙潭虎穴,而是立于成都的朝堂之上。
孟达屏退左右。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他审视着邓芝。
语气冰冷如铁。
“邓伯苗?你好大胆子!”
“曹魏境内,你也敢闯我这新城太守府?”
“就不怕我拿了你的人头,送往洛阳,换取一场富贵?”
邓芝从容一揖。
衣袖拂动间带着一丝旅途的尘埃。
微笑道。
“将军若欲取邓芝项上人头。”
“此刻站在这里的,便应是魏国甲士。”
“而非将军与芝单独相对了。”
“将军既肯相见,便是心中尚有汉室,尚有故人之情。”
他的声音平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孟达不置可否。
踱步至主位坐下。
手指敲击着案几。
单刀直入。
“孔明派你来,究竟意欲何为?”
“若是劝降,免开尊口!”
“我孟达如今是魏国新城太守,深受国恩……”
“国恩?”
邓芝打断他,语气骤然转厉。
上前半步。
烛光在他眼中燃起两簇火焰。
“将军所谓的国恩,就是曹丕病入膏肓!”
“洛水之畔药香弥漫也难挽天倾!”
“朝中刘晔、司马懿等人早已磨刀霍霍。”
“只待新君登基,便拿将军这等‘客将’开刀。”
“以固权位,以收兵权吗?!”
“丁斐昔年不过稍有跋扈,便被收监治罪。”
“韩综在江东听闻其父韩当病逝,为何惧不敢归,最终叛逃?”
“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孟达脸色猛地一沉。
眼中杀机迸现!
他霍然起身。
腰间佩剑“锵啷”一声出鞘。
冰冷的剑锋瞬间架在邓芝的脖颈上。
低吼道。
“邓伯苗!你可知散布此等谣言。”
“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首级送往洛阳,便是大功一件!”
邓芝感受着颈间传来的森然寒意。
那锋刃紧贴皮肤,传来一丝刺骨的冰凉。
甚至压出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红线。
他却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反而迎着剑锋,将身体挺得更直。
喉结在剑刃压迫下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目光清澈而坚定地回视孟达。
那目光深处,竟带着一丝对执迷者的怜悯。
“将军若认为这是谣言。”
“不妨即刻动手。”
“只是不知,是芝的人头能让司马懿对将军放心。”
“还是能让将军在曹睿登基后,免于步丁斐、韩综后尘?”
孟达脸色微变,强自镇定。
但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带动剑刃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吟。
他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邓芝那过于透彻的目光。
“休得危言耸听!”
“陛下……陛下龙体不过微恙……”
“微恙?”
邓芝目光如炬。
紧盯着孟达闪烁的眼神。
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白毦暗卫密报,洛宫医令频夜叩宫门。”
“药石之味月余不散!”
“曹丕沉疴难起,命不久矣!”
言罢,邓芝并未停留于口说。
而是探手入怀。
取出一份看似普通的商队货单。
将其展开对着烛光。
在帛背空白处,隐约可见一些用秘法调制的墨汁书写、遇热方显的字迹。
“此乃洛阳城内流出的紧要药材清单,上面皆是吊命续气之物,用量之急、品类之珍,绝非‘微恙’可言!将军久经世事,当能明辨!”
他将那货单轻轻推向孟达方向。
“此事,魏国重臣心知肚明。”
“将军坐拥重兵,镇守屏藩重镇,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一旦山陵崩,太子曹睿即位。”
“他一个少年天子,能压得住如狼似虎的宗室权臣?”
“届时,将军这拥兵自重、曾背刘归曹的新城太守。”
“将是他们立威的最佳人选!”
“将军,莫要自误!”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孟达心头。
他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言语苍白。
邓芝所言,正是他深夜独处时,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魏国内部那暗流涌动的权力倾轧,他岂能毫无察觉?
见其色动,邓芝语气稍缓。
取出李严书信双手奉上。
动作郑重。
“此乃李正方于困顿之中,泣血手书。”
“将军一看,便知故人苦心。”
“亦知我主陛下之胸襟。”
孟达接过信,迅速展读。
李严那熟悉的笔迹,如今带着一股沉郁顿挫之气。
尤其是“累及家门”、“彪儿惶恐”等字句。
当读到“彪儿惶恐”四字时,孟达耳边仿佛骤然响起了儿子孟兴方才在门外那声带着忧虑的“父亲”。
这声音与记忆中李严之子李彪的形象瞬间重叠。
一个他曾见过的、怯生生的少年。
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
李严尚且如此……他孟达在曹魏,将来……又能好到哪里去?
自己若一步踏错,身边的孟兴,又将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