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兴与张苞踏入新城太守府正厅的刹那。
仿佛一步从风雪呼啸的室外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厅内烛火通明。
炭盆烧得正旺。
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却驱不散二人心中瞬间升腾起的凛冽冰霜。
他们的目光被无形之线牵引。
死死钉在了孟达身侧那个身影上。
那个本该“另有要务、抄小路而去”的李敏！
此刻。
他正神色冰冷地立于孟达后方阴影处。
悄无声息。
与之前在队伍中那略显张扬轻浮的姿态判若两人！
这诡异的景象如同冰水泼入滚油。
瞬间引爆了关兴与张苞积蓄已久的疑虑与杀机！
张苞的环眼瞬间瞪得滚圆。
虬髯因怒意而戟张。
握住陌刀刀柄的手猛地发力。
厚重的刀锋带着一股恶风。
“咚”地一声杵在青石地板上。
溅起几点火星。
那声巨响不仅砸在地上。
更砸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口。
他声如惊雷。
直指那“李敏”。
“直娘贼！汝乃何人？为何冒充李敏兄弟，装神弄鬼，把俺们当猴耍！说！真李敏兄弟何在！”
这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震得厅内烛火摇曳。
梁柱上的积尘簌簌而下。
孟达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惊得脸色煞白。
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险些撞到身后的屏风。
他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李敏”和周围的暗卫。
心中一片冰凉慌乱。
这二位小将军如此凶悍。
若在此地发作起来。
该如何收场？
那立于孟达身侧的“李敏”面对张苞雷霆般的质问。
眼神微微一凝。
周身那股冰寒气息似乎更重了些。
却并未显露惧色。
只是沉声应道。
“某便是李敏！”
张苞闻言。
浓眉一拧。
神情一怔。
“你是李敏？”
他虽粗豪。
却也并非全然无智。
此刻亲眼见到此人神态气质与途中判若两人。
心中惊疑更甚。
那股被愚弄的感觉非但未减。
反而像添了干柴的烈火。
烧得他五内俱焚。
那“李敏”不再多言。
只是探手入怀。
取出一方黑沉沉的印信。
上前几步。
递了过去。
动作间带着一种暗卫惯有的干净利落与沉默寡言。
张苞一把抓过印信。
借着明亮的烛光。
铜铃般的眼睛仔细审视。
印信材质特殊。
入手冰凉。
上面清晰地镌刻着“白毦暗卫统领李敏”几个篆字。
印泥痕迹犹新。
显然是经常使用之物。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虽不通晓其中所有防伪细节。
但形制、材质皆与他印象中白毦暗卫高层印信相符。
他眉头紧锁。
将这印信递给身旁的关兴。
粗声道。
“二弟，你看！”
关兴显然也没预料到张苞会如此直接爆起发难。
但事已至此。
他必须冷静应对。
他接过印信。
凤眼微眯。
指尖细细摩挲过印信的每一个角落。
感受其特有的纹理与重量。
又就着烛光反复检视印文细节。
神色凝重。
然而。
那冰冷的触感和无可挑剔的形制。
与他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理智告诉他印信为真。
但沙场搏杀养成的直觉却在脑海中尖啸。
此人有鬼！
片刻后。
他抬眼看向张苞。
缓缓点头。
声音低沉。
“印信……确认无疑，确实是李统领的印信制式。”
然而。
他口中虽如此说。
眼神中的警惕却丝毫未减。
印信能证明身份。
亦能被夺取伪造！
真的李敏若已遇害。
这印信落在假冒者手中。
岂非更加危险？
他心中念头电转。
迅速扫视全场。
尤其留意孟达、邓芝以及厅内其他侍卫的反应。
他注意到孟达眼神闪烁。
似乎急于平息事端。
而厅外廊下那些孟达亲卫的身影。
在烛光映照下也显得格外沉默而密集。
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合围之势。
关兴冷眼观察着这一切。
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
保持着随时可暴起发难的姿态。
同时。
他借着转身交还印信的微小动作。
极其隐蔽地朝厅外候命、同样全身戒备的陌刀队精锐打了个手势。
厅外霎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整齐划一的“沙”声。
那是数十名重甲武士同时微微调整重心、手握刀柄时。
甲叶摩擦与脚步移动混合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
却带着金石之坚般的纪律与冰冷的杀意。
瞬间让厅内的众人脸色骤变。
空气又沉重了数分。
刹那间。
厅内外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仿佛只要一丝火星。
就能引爆这满堂的杀机！
此刻的孟达与邓芝。
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孟达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他本因接连的变故心力交瘁。
刚刚在邓芝的安抚下稍定心神。
准备迎接援军。
岂料来的关兴、张苞竟与作为接应的“李敏”当场对峙起来！
他虽与关、张二人不算熟稔。
但其相貌与关羽、张飞极为相似。
身份应无疑问。
可这“李敏”也是持印信、率白毦暗卫前来联络之人。
这混乱的局面让他头晕目眩。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
莫非这关兴、张苞也是假冒？
曹魏的计策竟如此歹毒深远？
他紧张地左看右看。
作为此地主人。
本应出面调停。
可巨大的冲击和连日来的压力让他一时怔在当场。
张口结舌。
良久。
他才将求助般的目光投向始终沉稳的邓芝。
邓芝感受到孟达的目光。
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递过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他眉头微蹙。
显然也在急速思考眼前这诡异的局面。
稍顷。
他深吸一口气。
迈步上前。
先是温和却坚定地将关兴、张苞二位小将军稍稍拉离那“李敏”身前。
朗声道。
“关将军，张将军，暂请息怒。吾观此间必有误会。李统领乃陛下亲信，白毦暗卫更是忠诚可靠。不如诸位暂且放下兵刃，慢慢详谈，以查明原委，消除误会？在此地动起干戈，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邓芝的声音沉稳有力。
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的从容和长者的温和。
在这剑拔弩张的大厅中回荡。
稍稍缓和了些许几乎凝滞的空气。
关兴看向张苞。
眼神交流一瞬。
他们对邓芝是信任的。
此人是他们的“皇帝哥哥”极为倚重、屡立奇功的忠臣。
其忠诚与智略毋庸置疑。
张苞虽仍怒气未消。
胸脯因激愤而剧烈起伏着。
但也知邓芝所言在理。
重重哼了一声。
陌刀虽未收起。
那逼人的锋锐之气却略微收敛。
关兴顺势对邓芝抱拳道。
“邓侍中所言极是。非是我等无端生疑，实乃一路行来，李统领言行多有蹊跷之处，由不得我等不谨慎。”
他说话间。
目光依旧不离那“李敏”以及孟达等人。
在邓芝的安排示意下。
厅内紧张气氛稍缓。
众人准备各自落座。
试图将这诡异的局面理清。
然而。
就在这气氛刚刚有所缓和的当口。
厅外脚步声再次响起。
伴随着风雪卷入的寒意。
又一个身影。
在一群白毦暗卫的簇拥下。
排开众人。
龙行虎步般堂而皇之地大步走入正厅！
此人一身风雪。
容貌、衣甲。
竟与此刻立于孟达身侧的那个“李敏”几乎一般无二！
只是其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风尘仆仆之色。
眼神锐利如鹰隼。
扫视之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扫过厅内众人。
最后落在关兴、张苞以及……另一个“自己”身上！
张苞一见此人。
刚刚压下的火气“噌”地一下再次爆燃。
比之前更盛三分！
这接二连三的戏弄。
已将他这莽烈的性子逼到了极限！
他猛地站起。
手中陌刀一振。
寒光乍现。
已然摆出了凌厉无匹的进攻姿势。
怒吼道。
“直娘贼！又一个！到底有几个李敏？！真当俺手中的刀是摆设不成！”
“大哥，且慢动手！”
关兴低喝一声。
再次制止了张苞可能爆发的雷霆一击。
但他自己的手也已紧紧按在刀柄之上。
青筋隐现。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刀锋。
在刚进门的李敏和一直在此的李敏之间来回扫视。
心念急转。
已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心中的惊骇。
对那刚进门的李敏厉声喝道。
“阁下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你，究竟是不是李统领？可想清楚了，冒充白毦暗卫统领，误导我军中将校，此乃十恶不赦之死罪！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大汉天威，亦无汝容身之地！”
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透骨的寒意与决绝的杀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正厅之中。
所有的目光。
都聚焦在了那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李敏”身上。
太守府内的空气。
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