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收到申仪同意前来新城的回信时,正是午后。
他捏着那方绢帛,疾步走向邓芝暂居的厢房。
心中五味杂陈。
信中之言看似恳切,同意三日后携其侄申珩前来共商大计。
但这反而让他心头疑云更浓。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军师,申仪竟真的应允了!”
孟达将信递给邓芝,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
“他岂能如此轻易入彀?此人生性多疑……”
“他应约而来,必怀异志,绝不会毫无准备!”
邓芝接过信细看,脸上并未露出过多意外之色。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申仪非愚钝之辈,自然心存疑虑。”
“他肯来,一则是将军信中言辞切中其要害。”
“曹丕病重,朝局飘摇,此乃其最大心病。”
“二则,他必有所恃。”
他抬眼看向孟达。
“其所恃者,无非是随行精兵与外应接应。”
“吾料定他城外必定设有伏兵!”
孟达闻言,急切的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见孟达方寸已乱,甚至流露出惊惧。
邓芝心中暗叹,此人心志终究不够坚毅。
若非陛下与丞相之计环环相扣,绝其退路,恐难成事。
他正欲温言安抚,书房门外传来陈到沉稳的声音。
“军师,孟将军,有西城最新消息。”
“陈将军请进。”邓芝应道。
陈到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沉默冷峻的模样。
他先对孟达与邓芝拱手一礼。
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小竹管,递给邓芝。
“李敏统领刚收到的西城密报,由暗卫紧急传来。”
邓芝验看火漆无误后,取出内里一卷很薄的素帛。
他迅速览毕,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随即将帛书递给孟达。
“孟将军,且看此信。”
“申仪之行止,乃至其心中所思所虑,尽在吾等掌握之中。”
“彼之谋划,甚至其设定的内外策应之策,皆在此录。”
孟达大惊,脱口问道:“白毦暗卫?”
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竟能探听得如此详尽!”
他急忙接过帛书,细看之下,神色骤变。
那帛书上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让他捏着帛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指尖血色尽褪。
上面详细录下了申仪接到信后如何与申珩、王都尉密议。
申珩如何剖析利害、主动请缨。
王都尉如何担忧。
乃至最终定下的内外策应之策。
申仪携申珩及百名死士入城。
王都尉率五百精兵提前一日秘密潜行至新城以西三十里处的房山隘埋伏。
以为外应。
申仪与申珩入城后,明面上只带百名死士。
暗地里则与王都尉约定讯号。
以三短一长鹧鸪叫为事谐。
狼烟起则为事急。
若逾期无讯,王都尉便需挥军策应或速报洛阳。
诸般细节,无不记录得清清楚楚。
仿佛记录之人当时就在申仪书房角落聆听一般。
“这……这……”
孟达震惊得一时语塞。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脸上先是难以置信。
随即涌上狂喜。
但狂喜迅速消散。
最终化为一种深深的敬畏与后怕。
他敬畏的是成都方面布局之深、渗透之厉。
后怕的是,若自己当初选择另一条路。
恐怕此刻自己的一切谋划,甚至枕边私语。
也会这样一字不差地摆在大汉皇帝刘禅和丞相诸葛亮的案头。
他甚至下意识地回想自己近日言行。
是否有任何不妥之处。
在这双无形的眼睛注视下,只觉芒刺在背。
“军师,陈将军,这白毦暗卫竟能……竟能探听得如此详尽?”
“莫非申仪身边……”
邓芝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了孟达的追问。
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将军不必多问,暗卫自有门路。”
“消息来由关乎暗卫根本与志士安危,请恕芝不便多言。”
“将军只需知道,我等已知彼,此战已胜七分。”
他走到悬挂的舆图前。
手指精准地点在房山隘位置。
“申仪之外应,在于王都尉这五百精兵。”
“彼欲以此为犄角,进可策应,退可保全。”
“那我等之部署安排,需针锋相对,滴水不漏。”
“先断其犄角,再擒其魁首,则西城可传檄而定,免动刀兵,此为上策。”
他转向陈到,神色转为肃穆。
“陈将军,劳你亲率白毦暗卫精干。”
“并携关兴将军及其麾下两百陌刀锐士。”
“及孟兴公子所率一千精兵,即刻秘密出发。”
“务必早其一步,抵达房山隘,设下埋伏。”
“此为阻援!”
“待王都尉军马入隘,陈将军见机行事……”
“务必全歼或迫降,不可走脱一人。”
“亦不可使其发出狼烟讯号。”
邓芝说到这里,转身一瞬不瞬的盯着舆图,良久,说道:
“陌刀骑,锋锐无匹,世之无双……”
他回头看向陈到,神色郑重无比,“陈将军可令其作为先锋,列阵冲锋!冲乱其阵型!”
“而暗卫负责截杀其斥候与传令!”
“孟兴公子所部,则是围剿……”
“切记,勿有漏网之鱼……此关乎新城大计,陈将军,请务必慎之又慎!”
陈到眼中精光一闪,神情肃穆,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沉毅笃定。
“末将领命!”
“房山隘,便是彼辈葬身之地。”
“必不使一卒漏网,一烟升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
“李统领会留在城内,统领暗卫,监察四方。”
“即便那王都尉的脚程比预计快上两个时辰,某亦有预备之策应对,军师放心。”
“好!”邓芝点头。
随即又对孟达道。
“孟将军,申仪入城,依礼需有相应排场,以免其疑心。”
“请将军安排,仪仗可依常例。”
“但守城军士需全部换上万全可靠之部曲。”
“由李统领统一调派,外松内紧。”
“城门守将需得机敏,听我号炮,随时准备落闸闭城。”
孟达此刻信心大增,连忙应下。
“军师放心,我立刻去办。”
邓芝点点头,随即说道:
“府内护卫,必须死士充任,混入寻常仆从之中,皆由张苞将军统领!”
孟达郑重点头!
邓芝看着孟达缓和许多的脸色,他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沉吟片刻,继续筹划细节。
“其一,申仪入府,将军需亲自出迎,态度务必恳切,一如往日。”
“席间言辞,至关重要。”
“初时不必急切,可先闲谈风土,问候故旧,以示亲近。”
“待酒过三巡,再渐次引向正题。”
“谈及魏主病重,朝局堪忧时,将军需示以忧惧惶恐之态。”
“言辞恳切,甚至可垂泪示之,以动其心。”
“待其心神动摇,再抛出携手共谋生路之议。”
“一切务求自然,如同真心求助。”
“切莫让其察觉此乃请君入瓮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