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与邓芝亲自出迎陈到等人。
“陈将军辛苦了!”
彼此见礼寒暄已毕。
众人遂至书房。
陈到、关兴、孟兴甲胄之上犹带征尘。
周身虽有肃杀血腥之气。
却不见半分疲态。
末了,陈到略述安置降卒之事。
邓芝与孟达连连颔首。
此时,亲卫入内禀报。
“申仪于囚室之中,欲撞墙自尽。”
孟达闻言一惊,急问。
“可曾殒命?”
亲卫答道。
“守卫发觉及时,已延医诊治。”
“然其撞墙力道极大,额角见骨,血流披面,伤势沉重。”
“人时而昏沉,时而狂乱谵语。”
“反复嘶吼,申珩、王冲!尔等背主之徒,我做鬼也不放过尔等!”
“状若疯魔。”
孟达冷哼一声。
“倒便宜他了!若非留他尚有用处,合当……”
后半句虽未出口。
目中恨意却昭然若揭。
邓芝沉吟道。
“申仪素来心高气傲,遭此剧变,亲信背离,基业倾覆,求生之念已绝。”
“然此人还有用处,将军须增派人手,严加看管,务必要保全其性命,至少不可现在让他丧命。”
“况且,申仪终究是申珩副统领之叔父,不宜过于苛待……”
“不若好生安置,全当顾念申珩副统领之情分。”
“将军意下如何?”
邓芝言罢,目视孟达。
孟达思忖片刻,颔首道。
“便依军师之言!”
遂吩咐亲卫务必妥善安置申仪。
亲卫领命而去。
夜色渐深,新城太守府内却难得透出几分暖意与松弛。
书房烛火较往日更为明亮。
孟达虽满面倦容,却难掩振奋之色。
然则强烈的松懈之感与疲惫亦同时袭来。
他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连日积压胸中的惊惧焦虑尽数倾吐。
随即转向邓芝,面上勉力挤出带着倦意的笑容。
“军师,诸事虽暂定,然我等连日精神紧绷,未尝得片刻安寝,将士们亦是鞍马劳顿。”
“今房山隘大捷,申仪就擒,西城传檄而定,纵后续艰难,此时终可暂缓一口气。”
“达意欲设小宴,一则为大军凯旋洗尘,二则酬谢军师与诸位辛劳,三则……我等亦需稍作休整。”
“若心力交瘁,何以应对后续风波?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邓芝闻言,略作沉吟。
目光扫过孟达眼中密布的血丝。
又念及陈到、关兴等人征战归来亦需抚慰。
况且弓弦过紧易折,此刻稍作舒缓,确有必要。
遂颔首道。
“将军所虑极是。芝亦觉心神耗损过甚,设小宴稍解疲乏,正合时宜。”
“然须谨记,此刻仍在险境,宴不可奢,乐不可纵!需防人心弛懈,则法令难行。”
孟达见邓芝应允,精神稍振,忙道。
“军师放心,达自有分寸。”
随即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
“速去备办酒食,不必奢华,但求精致可口,尤要多备肉食,犒劳征战辛劳的诸位将军。”
“便在内厅设宴,无须惊动外人,只请军师、陈到将军、关兴将军、张苞将军、兴儿并李敏统领、申珩副统领即可。”
言稍顿,又补充道。
“给兵士备些酒食,但须提醒众人,浅酌即止,断不可醉。”
管家领命而去。
不多时,案几上陈列数样精致肴馔。
烹制得香气四溢,美酒置于案头,酒香醇厚。
陈到、关兴、孟兴三人卸去甲胄,换上常服,相继步入厅中。
陈到神色依旧沉稳,然眉宇间征战后的风霜与一丝轻松难以尽掩。
关兴英气勃发,虽刻意收敛,少年得志的昂扬仍隐约可见。
孟兴则面含兴奋,望向父亲孟达的目光充满钦佩与自豪。
李敏与申珩亦联袂而至。
李敏沉默如旧。
申珩更换洁净衣袍,神色平静。
唯眼底深处仍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复杂。
众人相互见礼,各自落座。
孟达居主位,邓芝在其左首,陈到在右,余者依次而坐。
孟达率先举杯,目光掠过在场众人,语气带着由衷感慨。
“诸位,连日来内外交困,危机四伏,达如履薄冰,寝食难安。”
“幸赖陛下洪福,丞相庙算,更有军师坐镇筹谋,陈将军、关将军、兴儿临阵破敌,张苞将军、李统领、申副统领暗中周旋,方能化解房山隘之危,生擒申仪,定鼎西城!”
“此杯,达敬诸位!聊表谢忱!”
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孟达提到李敏与申珩时。
李敏默然,却将身板挺得笔直,抱拳之手紧握,重重一顿。
申珩声音微带沙哑。
“珩,唯尽本分而已。”
众人皆举杯饮尽。
邓芝放下酒杯,缓声道。
“将军过谦了。此乃众人齐心,将士用命之功。”
“将军能当机立断,弃暗投明,方有今日之局。”
此言既是对孟达的肯定,亦是对其心志的再次巩固。
陈到沉声接口。
“军师所言极是。此皆末将分内之事。”
其语简洁,却自有分量。
关兴接言道。
“孟将军深明大义,归顺大汉,实乃顺天应人之举……”
其辞得体,气度从容。
孟兴更是激昂道。
“父亲,诸位叔伯兄长,我等既已踏出最艰险一步,来日必能克竟全功!”
孟达闻之,心中甚慰,连日压抑,于此际真正得以疏解。
他起身亲自为邓芝、陈到斟酒。
又示意众人动箸。
宴席间气氛渐趋活络,不似先前书房议事那般凝重。
话题自然围绕房山隘之战展开。
孟兴最为兴奋,述及陌刀骑冲阵之威以及生擒王冲经过……
当提及“生擒王冲”时。
一直沉默的申珩握着酒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
指节微微泛白。
随即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对面邓芝眼中。
邓芝目光微动,起身前来敬酒。
申珩连忙起身还礼!
邓芝缓声道。
“一切皆为大汉!陛下与丞相不会亏待忠义之士。”
“况且只要申仪与王都尉改过自新,弃暗投明,以陛下之仁德,必能赦免其罪责。”
“申统领不必过于愧疚。”
申珩闻言,身体微微一震,低声道。
“军师……所言极是。”
邓芝闻言点头,这才回榻上落座。
自斟自饮,好一番从容气度。
宴会之上一片其乐融融。
张苞饮酒最是豪迈。
他这几日压抑得实在太过,此刻但求一醉。
竟是大碗大碗地痛饮!
众人在他的感染下,亦是兴致勃发!
孟兴尤受张苞感染。
不住敬酒饮酒。
不住讲说房山隘一战对他的震撼。
特别是陌刀骑那无可匹敌之姿。
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讲得唾沫横飞,神情激昂。
时不时还拉着关兴陈到!
陈到见此不由得微微摇头。
他偶尔补充数语,言及伏兵布置与时机把握。
关兴则是沉稳依旧。
他时不时看着张苞,生怕他这豪爽无比的兄长饮得过量,发起酒狂。
所幸,未见这般情形,让他心下稍安!
孟达听得兴致盎然,不时抚掌称善,恍若亲历其境。
他尤对陌刀骑之无可匹敌感兴趣。
不时问询关兴关于陌刀骑之事。
关兴则是有礼有节地回答。
既不透露太多,也不失了礼数……
邓芝含笑看着这一切。
偶而插言一二,点明其中关键,引众人深思。
申珩则还是大多时间默然。
只在孟达或邓芝问及西城情况时,方简略应答数语。
他今日恰是来新城复命,撞上这一场宴席。
然则,于他而言,这宴会让他颇不是滋味。
虽一切皆有他的谋划。
然申仪终究是他叔父!
李敏看在眼里,说了他的经历。
这让申珩大为感同身受。
两人颇有同病相怜,又彼此惺惺相惜之感!
但大多时候,他是惜字如金。
只默然饮酒进食。
酒过数巡,孟达面上已现红晕。
连日积劳在酒意与松弛氛围下渐渐显露。
他强打精神对邓芝道。
“军师,此刻细思,犹在梦中。申仪那厮,竟就这般……呵呵。”
其摇首未尽言,然语气中快意与一丝后怕交织。
邓芝知其所思,温言道。
“将军,大势所趋,非人力可逆。”
“申仪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覆亡乃必然。”
“将军只需坚定心志,依计而行,前路虽险,必见光明。”
“军师说的是。”孟达重重颔首。
又饮一杯,随即觉眼皮沉重。
不禁以手支额,揉按太阳穴。
邓芝见状,知时机已至,遂开口道。
“将军,诸位,夜已深沉,连日辛劳,不若就此散席,各自安歇,养精蓄锐,方有力应对来日。”
陈到率先附和。
“军师所言极是。末将等尚需整顿部伍,巡查防务。”
关兴、孟兴等人亦纷纷称是。
彼等虽年少,然连日征战、精神紧绷,此刻松弛下来,倦意亦如潮涌至。
唯有张苞还似觉未尽兴。
然被关兴先一步架着出去了,才未生出事端!
孟达酒意上头,身形略见摇晃。
末了只得连说两个“好,好!”
而后说了几句客套话。
“今日小宴,略表心意,诸位且回好生歇息,诸事待明日再议。”
其步履已略显虚浮。
在侍从搀扶下,向众人拱手作别。
邓芝、陈到等人亦起身还礼,各自散去。
孟达回到寝房。
侍女早已备好热水。
沐浴更衣,躺上久违的舒适床榻时。
只觉浑身骨节如散架一般。
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松弛。
府内万籁俱寂。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
廊下似乎传来一声轻微异响。
似是瓦片滑落。
孟达猛地睁开双眼。
心脏骤然收紧。
手条件反射般向腰间摸去。
却只触到柔软寝衣。
他屏息凝神细听。
唯有巡夜亲卫规律的梆子声由远及近。
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自嘲地摇了摇头,暗忖。
“真是惊弓之鸟矣……”
这念头闪过,强烈的倦意终于彻底淹没意识。
不过片刻,鼾声即起!
与此同时,邓芝回到住处,却并未即刻就寝。
他在灯下再次审阅今日与孟达议定的各项方略,确认无误后,才将灯火吹熄。
他虽也疲惫,心中思虑却更深。
躺卧之后,脑海中仍反复推演洛阳、襄阳、建业等地可能生出的变数,直至夜半,才在极度困倦中沉沉睡去。
陈到则亲自巡视了一遍防务,见一切如常并无疏漏,方才安心歇息。
关兴扶着张苞回到卧房,张苞倒头便睡。
关兴并未停歇,又去检视了陌刀队,见这些虎狼之士,皆已饱食安歇,他轻轻一笑,仔细交待好巡防事务,这才回房休息。
李敏也巡视了一番麾下的白毦暗卫,确认一切稳妥,方回去就寝。
申珩独在卧房之中,久久望向囚室方向,凝立不动……
这一夜,新城太守府内外,多数人终于得以暂卸肩上重担,在疲惫与短暂的安宁中,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