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到那沉浑有力的“鱼已咬钩,网已备好”八字,如金石坠地,在烛火摇曳的书房内激荡起一片肃杀之气。
孟达霍然起身,看向陈到,急问道:“陈将军,是些什么人?”
陈到答道:“为首之人赵溺!”
孟达身体一震:“赵溺?!!”
他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陈将军,你是说城门校尉赵溺?”
陈到再次郑重点头:“是,孟将军!”
孟达倒吸一口凉气,后背寒意如同冰锥刺骨般窜起,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额头冷汗涔涔,喃喃低语:“赵溺,赵溺!竟然是赵溺!!!”
“一个邓贤,一个李辅,现在又出来一个赵溺!”
“好生歹毒!!!”
“一个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盯着!”
“一个心腹副将掌控兵营!”
“一个开城门……”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实在想不通,申仪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让他们一个个选择背叛自己?!
他眉头紧锁,脸色灰白,白得跟死人一样!
不对!
不是申仪!
申仪没这个能耐布下如此周密狠辣的局!
这分明是瞄准了他孟达的身家性命和新城防务的每一处关节!
那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司马懿!!!
是司马懿!!!
或者说是整个曹魏朝堂!!!
他咬牙切齿,彻底醒悟:此乃必死之局!
若曹丕驾崩,他在洛阳便再无依靠。
或许……唯一对他有些青睐的只有曹丕!
曹丕一死,他孟达就是司马懿等人眼中刺,肉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他们纵然不会容他这等降将安稳居于边境!
他们会逼反他!
然后里应外合,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一念至此,他遍体生寒!
狠!!!
好狠!!!
无尽的惊惧与后怕!
仿佛已看到司马懿的大军黑云压城,而城门在赵溺手中洞开,李辅在营中倒戈……
他身子晃了三晃,一把扶住冰冷的案几,指甲几乎要抠进木纹里,才勉强没有栽倒!
如果不是大汉陛下,他孟达合族上下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此刻感觉成都的陛下是如此的圣明神武:“要不是陛下,司马懿大军一来,万事皆休!”
他突然咬牙切齿,眼睛血红:“申仪,申仪,好狠好深的算计!”
“不!”
“是司马懿……好狠毒的计策!”
“汝等竟然如此恨我!”
“就这么欲置我与死地?!”
他猛的将茶盏掷于地上!
“砰!”的一声炸响!
碎片四溅!
“狠!”
“好狠!”
他浑身颤抖!
“一个侄子邓贤,一个心腹副将李辅,一个掌管城门防务的校尉赵溺!”
“好狠!”
“好算计……”
他语无伦次,神情癫狂!
他越想,越是愤恨、怨毒、后怕!
冷汗更是大雨如瀑,涔涔而下!
不仅是惊惧彷徨,更有一种与灭顶之灾擦肩而过的虚脱感。
突然,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朝着成都的方向深深一拜,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的神情是如此虔诚,以至于这声响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口中低声念道:“陛下……陛下啊!”
“真乃天人!”
“臣……臣险些万劫不复啊!”
“要不是陛下……我孟达合家上下老小!”
“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一刻,对叛徒的恨,对自身处境的怕,全都化作了对成都那位天子如江河决堤般的感激与敬畏。
邓芝与陈到见孟达突然的爆发,大吃一惊!
心想这位孟太守又是在作甚?
来不及多想,邓芝连忙上前,双手稳稳托住孟达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因后怕与激动而产生的剧烈颤抖。
邓芝深深的看着孟达……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确实,若非陛下派他们来“协助”孟达,以及后续两次关乎生死的警示!
恐怕孟达及其整个家族都已灰飞烟灭了!
邓芝心中不由得暗自快意:“叫你首鼠两端,叫你迟疑犹豫,叫你不忠……”
“现在知道后怕了吧?!”
“陛下是何等圣明神武!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再生二心!”
他内心简直畅快至极,但表面却不动声色。
陈到何等精明,略一思忖,也已明白。
他面上冷峻如冰,心里却也闪过一丝快意。
“如今知道怕了?彻底认清自身处境了?!”
“看你这般模样!合该如此!”
他如冰封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动一下,旋即恢复原状,丝毫不露痕迹。
孟达显然无暇留意这些,他心中充满了无尽感恩,以及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庆幸!
他跪在地上,并没起身!
额头深深地抵着青石地面。
良久,才在邓芝的搀扶下起身,双腿发软!
邓芝与陈到对视一眼,彼此心意,在这一眼中已然相通。
他们不置一词,也未有多余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彼此点了点头。
良久,孟达才能缓缓站直,对着邓芝便是深深一礼。
邓芝见状,连忙稳稳托住孟达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趁势向前半步,目光灼灼!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朗声说道:
“孟将军!此刻你当深知,顺天应人,方是正道!”
“追随陛下,方为正理!”
“此乃顺天应命,匡扶汉室之壮举!”
“忠于大汉,更非虚言,而是我等臣子立于天地间的脊梁!”
他话语稍顿,让这铿锵之声在书房回荡,随即以更加激昂的语调,慷慨陈词:
“陛下乃天命所归,圣明烛照,早已洞见万里之外!”
“其仁德,可纳百川,故能容将军昔日之行;”
“其英武,可定乾坤,故能遣我等于未发之时!”
“若非算无遗策,料事如神,何以能在司马懿老贼的刀锋之下,先一步护住将军与这新城上下?”
“此非人力可为,实乃天意昭昭!”
孟达听着这番如洪钟大吕般的言辞,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原本只是躬身,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再度屈膝,若非邓芝牢牢扶着,几乎又要跪拜下去。
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纵横的涕泪,声音哽咽,激动得不能自已:
“军师……金玉良言,震聋发聩!”
“达……达悔不当初!”
“如今方知,何为真命之主!何为煌煌正道!”
“往日孟达,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竟不自知!”
“幸蒙陛下不弃,遣使点拨于迷途,救命于倒悬……”
“此恩此德,达……达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说罢,他挣脱邓芝的搀扶,执意转向成都方向,整理衣冠,以最庄重的姿态,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重重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真诚的响声。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含泪,更是一种劫后余生、找到归宿的坚定与清明。
他嘴里不断念叨着:
“陛下啊!陛下!”
“陛下天恩!”
“臣孟达万死难报啊!”……
良久,孟达转身面向一直沉默如山的陈到,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陈将军……救命之恩,同袍之谊,达,永世不忘!”
陈到脸色郑重,双手稳稳拖住孟达手臂,他的动作刚劲有力,如同他的为人。
“孟将军,”他声音沉静,却自有千钧之力,“此非私谊,乃为国事。”
“你我同为大汉之臣,护卫疆土、铲除奸佞,本是分内之责,理所应当。”
他目光如炬,直视孟达双眼,“将军经此一事,望能明辨忠奸,心志愈坚,与我等共扶汉室,方不负陛下天恩,亦不负……今夜这番惊险。”
孟达迎着他的目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与真诚。
他重重颔首,几乎是从肺腑中挤出话语:“陈将军金玉良言,达……铭刻五内!”
“若再有迟疑,人神共弃!”
心中块垒既去,那压抑了许久的后怕、庆幸与彻底的悔悟,此刻终于再无顾忌,化作滔滔言辞奔涌而出。
他先是仰头望向虚空,仿佛在对着成都的方向倾诉,声音颤抖而激动:
“陛下!陛下啊!若非您圣明烛照,洞察万里,我孟达合族上下,不久将是洛阳城头悬首之尸,新野道旁无主之鬼矣!焉有命在?焉有命在啊!……”
说罢,他又转向邓芝与陈到,连连作揖:“还有邓尚书,陈将军!”
“若非二位不避艰险,亲临险地,运筹帷幄……”
“我孟达纵使得知消息,怕也是那瓮中之鳖,束手待毙!”
“此恩此德,再受我一拜!”
他情绪激动,声音哽咽,反复诉说着对皇帝刘禅、丞相诸葛亮与大汉的感激!
说了不知多久,仿佛要将前半生所有迷惘与后半生所有忠诚,都在这宣泄般的言语中做个了断……
良久,他又想到了赵溺,神色陡然狰狞,咬牙切齿。
此刻,他反而不那么恨申仪了,他与申仪本就关系不睦,甚至势同水火。
申仪算计他,实属常理!
但是邓贤、李辅、赵溺那几个狗贼!
他对他们推心置腹,视为心腹,恩宠有加,赏赐封爵,委以重任,他们竟敢背叛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双眼血红,狠狠捶打自己胸膛,一股暴戾的怨气堵在喉头,欲要嘶吼却又强行压下,只能从齿缝间挤出压抑到变调的声音:“邓……贤,李辅,赵溺!”
“尔等狗贼,我必把你们千刀万剐,剥皮抽筋,肉喂野狗,以泄我心头之恨……!”
他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