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沐扬依旧在处理他的工作。
他会偶尔抬起眼看一眼旁边的林易暖,而余光恰好瞥见她正半俯身在的画案上……
因为是水墨画,用墨比较快,她朝着放在太里面的墨汁伸手,左手的护腕被微微扯了上去,露出一小截手腕内侧的皮肤。
就在那截白皙的皮肤上,几道不太明显的暗红色痕迹,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温沐扬的视线。
那颜色很淡,却不像是旧痕,明显是近期留下的,看在眼里格外刺眼。
他的眉头瞬间蹙紧,眼神沉了下去,心脏处狠狠的揪了一下,一阵闷痛感。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更没有出声打扰,只是“专注”的盯着笔记本屏幕,指尖却悬在键盘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
空气里,仿佛只剩下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听不见的、压抑的呼吸声。
下半节课时,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林易暖在画一组叠加枝叶时,总觉得颜色调得不对,先后关系分不出来,试了好几次,颜色不是太脏就是太浮。
她有些烦躁地放下笔。
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拿起她架在笔山上的大白云,在陶瓷墨碟边缘轻轻的蘸了点淡墨。
林易暖疑惑地转头看温沐扬。
温沐扬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平板屏幕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
“试试加点那个……很淡的墨,降低一点点饱和度试试。”
降低饱和度?
好“专业”的词,林易暖将信将疑,试了一下,好像颜色没之前那样的抢眼,她之前总是加点朱色,颜色不会太亮,加点淡墨似乎也行,她怎么给忘了。
她惊讶地看了一眼温沐扬,她以为他不懂这些。
温沐扬这才侧过头,对上她讶异的眼神,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傻。色彩构成,基本原理是相通的。我做UI设计时,也要天天琢磨色彩情绪和视觉层次。”
林易暖:“……”
好吧,算他厉害。
她摸了摸鼻子,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去调整那片枝叶的颜色,暂时将之前的烦躁抛在了脑后。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
陈老师布置完课后练习,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再次看了一眼落在了依旧安静坐在那里、看着电脑的温沐扬,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或探究或赞许表情?
他刚来任教,对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并不太了解,但那天林老走后,他也是粗打听了一下这个温沐扬,确实是个无比优秀且独立的孩子。
他心下暗忖,林老大抵是还没正式见过这位吧?
若是见过了,或用心去深入了解一下,或许……就不会那样强硬地阻拦,甚至还给了林易暖那种近乎苛刻的任务。
一个月临摹二十几幅宋元小品?
还要保质保量?
工笔画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技法,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
陈老师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思绪不由得飘回到那天在办公室,林易暖还没来之前,他与林老的那番谈话。
当时,林老见到他时,先是热络的聊了半天,聊了约莫半节课,他脸上便换上一种失望和无奈的神情:
“景怀啊……”
林老推心置腹道:
“你是我的的学生,也算是看着暖暖长大的,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陈景怀并不知道林易暖的事,更何况,除了家里人,林父身边的人都认为他只是平时严厉了些,都是为了子女好。
林老待外人朋友始终热忱友善,一言一行都散发着让人舒适的亲和力,更何况对家里人呢!
便立刻坐直了身体,态度恭敬:
“老师,您说。”
“暖暖这孩子,最近心思有点活泛,不在正道上。画画这东西,你也知道,需要沉下心来,可她倒好,我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
“以前多听话的一个孩子,现在……唉,也不知道在学校里,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受了什么影响,这叛逆期来得也太晚了点……”
陈景怀听着,谨慎地没有接话,他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林老也不需要他接话,继续说下去:
“我听她妈妈说,她最近……还交了个什么男朋友。”
他提到“男朋友”时,语气更是冷漠:
“她现在才多大?刚上大二,哪懂什么情情爱爱?估计也是被带坏了,心都野了,哪里还静得下来画画?”
陈老师当时只能陪着笑,心里却有些为难:
“林老,年轻人有点业余爱好也正常,再说,易暖的天赋很好,基础也扎实,这次省展不还得了金奖……”
言下之意是已经可以了。
“正常什么!”
林父打断他:
“她那些哪里是业余爱好,起初也就养养猫,想着她玩玩就会算了,现在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带着猫去外面租房子,又是跳舞,又是男朋友的,像什么样,简直是玩物丧志!”
陈景怀听到“在外面租房子”和“男朋友”时,他之前并不知晓这些细节。
眼看林老情绪有些激动,他连忙出声缓和气氛:
“老师,您也别太担心。消消气,才刚上大学,接触了很多新鲜事物,可能就是一时贪玩,我们那时候上大学,不也多多少少有点……呃,放飞自我嘛……”
“贪玩?”
林老语气又重了些:
“景怀,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实话。她现在这个状态,根本不是贪玩那么简单!是心思完全不在画画上了……我们学画的人,要懂得爱惜时间。她现在是有点基础,但还不牢固,画面稚嫩……”
如若不是林老的学生,深知林老的为人和他在画坛的地位,陈景怀几乎要以为对方是在凡尔赛了。
“有点基础”?
“画面稚嫩”?
一个能拿下含金量极高的省展金奖的学生,而且几乎垄断式的得奖,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要不是看过林易暖的画,陈景怀可能还会怀疑是林老给开的后门。
关键是,真的看了林易暖的画,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一个二十岁女孩能画出来的画,用“老辣”来形容都不为过……
回想自己学画这么多年,能在这种级别展览中斩获金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听着林老的话,陈景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的复杂滋味。
林老没有留意到陈景怀细表情变化,又说道:
“我看啊,她就是太闲了!才会有时间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景怀,你在学校,又是她的专业课老师,得多帮帮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景怀已经完全明白了老师的意图。
“我听说,学校艺术廊下个月要重新布展,是不是刚好需要不少小品画?这是个好机会嘛!你就把任务交给她,量大一点,要求严格一点。好让她知道磨练磨练……”
“她现在还没进去社会,完全不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当不了饭吃!”
陈老师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林老的消息可真灵通,他这是想借他的手,给林易暖施压来了。
他作为林老曾经的学生,面对老师的请托自然不好意思拒绝。
而且,从教学角度,多练习也确实没错,虽然这个“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林老,下个月中就要布展,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如果量太大的话,我怕……”
“怕什么!”
林父大手一挥:
“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你就按这个标准来!孩子总要逼一逼,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二十几幅画而已,没多大问题!”
几十米的艺术画廊,传统画模块,除去国画里的其他画种,以小品画的规格,至少还需要三十幅左右。
一个月二十几幅……
陈老师当时就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就算是状态巅峰的职业画家,完成这个量且保证宋元小品要求的精细度,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哪里是逼潜力,分明是刁难!
但他看着林老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到嘴边反驳的话又咽了回去。
师恩难却,人情世故……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回忆至此,陈老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又看了气质沉稳的温沐扬,又看到林易暖眼底明显的疲惫,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他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了?
他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快步离开了画室。
只希望,林老能早点看清一些事情……
……
同学们也开始陆续离开,有的是没办法,还有课,边走,目光依旧落在他们身上。
林易暖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画具,看着旁边气定神闲帮着她收拾的温沐扬说道:
“快走!”
再不走,估计要更“红”了!
看看角落里疯狂朝她眨巴眼睛的黎小满就知道了!
温沐扬不紧不慢地合上笔记本,放进电脑包,把一切都整理妥当了,这才跟着她一起走出教室。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范围,她就扯了扯温沐扬的袖子,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恼,忍不住抱怨:
“温沐扬,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不!是你今天有多引人注目?!”
温沐扬拎着她的袋子,神情自若,甚至有点无辜地反问:
“有吗?我觉得挺正常的。”
“正常?!”
林易暖快被他气笑了:
“一个早已毕业的、计算机专业的风云学长,跑回来上艺术专业课,这哪里正常了?!”
“女朋友最近情绪欠佳,她的朋友可都误会了,我不得好好表现表现,关心陪同家属,怎么不正常?”
温沐扬挑眉,他可没错过中午她那几个舍友询问的眼神。
尤其是夏棠,刚看到他时,眼里闪过的一丝不爽,也就这丫头“心大”。
“你……”
林易暖语塞,理由充分得让她无法反驳,只能干瞪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
“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看情况。”
温沐扬不置可否,空着的手牵起她:
“晚上想吃什么?画了一下午画,累了吧?”
她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明白,他今天这略显“高调”的举动,无非是想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我会一直在,不用怕,也不要有压力。
这方式实在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低了下去:
“没什么胃口……还得赶画呢,时间不够……”
想到下午看见她手腕内侧的伤痕,压下心中的翻涌,面上不动声色:
“那也得吃点。”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颗透明糖果,利落地剥开糖纸,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不许拒绝!”
“……”甜意在嘴里散开。
晚上,林易暖又打算挑灯夜战。
温沐扬盯着她吃了药,然后连哄带骗,半强制性地把她从书房里带出来,又直接打横抱起,送回了卧室。
或许是药物开始起作用,没过多久,林易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
确认她睡熟了,温沐扬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袖子。
检查他的手腕内侧,几道新旧交错的细小伤痕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有些已经淡去,有些还带着刚结痂不久的暗红色。
他极轻的给她涂抹那刺眼的伤痕,上药时才惊觉自己指尖在微微颤抖……
睡梦中的林易暖似乎有所感觉,眉头微微蹙起,嘴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睡得也极不安分,眼角甚至无声地滑下一行泪水。
温沐扬的心顿时如针扎,他俯身,无比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湿润。
咸涩的滋味一直蔓延到他的心底,心疼得无以复加。
想来,这些天,她一定没好好吃药。
刚刚哄着她吃药时,她又要找借口支开他,下午在看到她手腕时,他就已经猜到了,每次不是去给笔洗换水,就是突然要找什么东西……
今晚,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丫头又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克制自己的情绪。
这些天她压力巨大,情绪反复,又没按时吃药,才会让情况变得这么糟。
下午看到伤痕的那一刻,他除了震惊和心疼,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确实是愤怒的。
气她又这样伤害自己,气她遇到事情还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不肯说,依旧在无形地将他推开。
可冷静下来后,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怜惜。
他的暖暖,就是太乖了,太为别人着想了,早上只是不小心语气冲了一点,都会内疚地抱着他道歉。
如果她是那种习惯将情绪宣泄给身边人的性格,或许反而不会生病。
她总是把压力和责任都留给自己,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去麻烦和影响别人。
可暖暖,他温沐扬不是别人啊!
这样一想,温沐扬反而怪起了自己,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是他没有更早地察觉到她行为上的异常,没有在她最需要支撑的时候,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能够让她放心地依靠。
他再度俯身,眉宇间满是疼惜,依次吻过她的眉心、眼角、鼻翼,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果然,这条路还很长,他还要更有耐心,再有耐心一些;更细心,再细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