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崩溃的林易暖,意识模糊,脑袋里不受控制地闪现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无数个压抑的片段。
记忆里最多的,就是父亲严厉的脸和永无止境的“任务”。
画得好,考得好,换来从不是拥抱和夸奖,最高的赞誉也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再接再厉”。
然后紧接着就是新的、更高的要求……
“骄傲使人落后”,是他常挂嘴边警示林易暖的。
她常常看着别人的孩子可以在巷口跑来跑去,追逐打闹,笑声传得很远,而她除了永远做不完的习题册,就是描不完的白描稿。
有时候,她是坐在二楼窗边的画桌上学习,看着巷口自由玩耍的几个身影入了神,走了岔……
被父亲发现后,不是提醒,而是无声的站在她后面,等她发现时,总会吓一大跳,然后又默默的低头……
更甚时,他脾气一上来,就会猛地一脚踹向桌子,伴随着怒瞪的双眼,然后便开始无休止的、念经般的说教……
从“少壮不努力”上升到对她人格的质疑和谩骂。
讽刺的是,在这样高压甚至带着羞辱的环境下,林易暖从小成绩就拔尖,各种比赛、竞赛、演讲,她都能拿到名次。
她学会了在外人面前滴水不漏,不会流露出半分怯懦。
随着父亲出席各种需要“展示”女儿的场合,她永远是那个举止得体、谈吐优雅、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林老的女儿”。
而林父,则是众人眼中“教女有方”、“家庭和睦”的完美丈夫和父亲。
只有林易暖自己知道,无论她做得多么的“圆滑”,每一次表现得有多“完美”……
一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等待她的是父亲总能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她一两个微不足道的“不是”,然后便是漫长的“教育”。
中心思想永远是她还不够好,还需要更加努力,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她的将来……
教育完她,父亲的矛头便会转向母亲,开始责怪她没有把女儿带好,质问她平时是怎么教育的,把女儿“宠”得如此“不成器”、“不懂事”。
母亲虽然性子软,但压抑久了也会爆发,于是争吵不可避免,甚至伴随而来的就是动手……
……
温沐扬将被子拉高,仔细地掖好被角。
林易暖闭着眼睛,呼吸因为情绪宣泄而变得沉缓。
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没有舒展,依旧蹙着,仿佛还沉浸在无形的梦魇中,被过往困扰着。
他没有离开,而是半躺在她身边,侧着身子,一只手臂轻轻地环过她的肩膀,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她拢在自己的臂膀下。
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被子外、依旧有些冰凉的手,轻轻的摩挲着她手腕上那圈白色纱布的边缘。
他就这样静静地守着,目光落在她苍白的睡颜上,耳边却反复回响着她刚才崩溃时,断断续续的话:
“画不完……不能吃饭的……他说……画不完……就不准吃……”
“画画……每天都得画……不停的画……白描……临摹……宋人的……元人的……好多好多……一张又一张……”
温沐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面对严厉的父亲,因为无法完成所谓的绘画任务而不准吃饭的场景。
而那本该是属于孩童时期的玩乐时间。
剥夺孩子的兴趣爱好,几乎将艺术变成“酷刑”,这哪里是家,分明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花鸟……草虫……青绿……浅绛……爸爸说都要会……都要精……不能停,停了就手生了……学校的兴趣课只能报美术……别的……都不行……”
“我想学跳舞也不行……妈妈……妈妈偷偷送我去的……不能让爸爸知道,不管学什么,只要不是画画,都是丢他的脸……”
“初中,他不管我……我能跳舞了……初三……又开始了……”
林易暖捂着脑袋,像是情景再现:
“好吵……他们老是吵……吵得好凶……爸爸知道我跳舞了……又生气了,盯着我……画画、学习、画画、学习……他给学校申请在家复习,哪里都不能去……”
在林父无死角的管控下,林易暖是不能有个人喜好和选择空间的。
“不会了,以后不会,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温沐扬紧紧的抱着她,听着她的叙述,心脏像是被凌迟一般。
他知道她家庭不睦,父亲控制欲强,却不知道具体到了这种程度。
“他会说我画得不好,顶嘴了还要动手……就像上次,温沐扬……好疼的……”
温沐扬想起上次,她微肿的小脸,三、四天才恢复,那时候她说的是“她不疼,她没事”。
现在,她跟他说“好疼”,他的女孩为什么要那么懂事。
温沐扬有些无措的吻着她的发顶,一遍一遍的顺着她的背,心痛到了极点,眼角竟也落下了一滴清亮。
“他和妈妈吵架……也要摔东西,还会动手……我好怕,我就在他们房间底下,很响很响……”
“温沐扬,我睡不着的,我不敢睡……每天晚上都头疼,很疼很疼……”
她就这样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夹着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
这些被她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阴影,在精神防线崩溃的此刻,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林父一打电话给她,一提起让她画画,她再不想也要画。
而且,是疯狂的画,她是想用这种方法跟她的父亲对抗。
但是林父又哪里知道她的情况的,她这是在逼疯自己!
而这样的压力往往能够勾起了她所有被控制、被否定、被打骂的痛苦记忆……
更加触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疯狂的自我怀疑和毁灭自己般无人知晓的反抗。
“没事了……暖暖,没事了……”
他不再试图跟她讲道理,只是不断地、一遍遍地用低沉安稳的声音安抚她。
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试图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丝安全感:
“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有我在,没人能再逼你画画,没人能再不让你吃饭,更没人能打你……我保证……”
林易暖就在他这样持续不断的低语和安抚下,平复了下来,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哭累晕睡过去了。
……
收回思绪,温沐扬眼神却愈发冰冷沉重。
他低头看着脸上泪痕还未干的女孩,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愤怒在他胸中翻涌。
他无法参与她从前的生活,所以无法感同,他知道对她说“都过去了”这样的话根本抚慰不了一点的心里创伤。
但他会在往后的日子,一点点帮她抚平。
他无法替她承受过往的伤痛,那就从今往后,她的世界,由他来守护,他要让她无忧无虑的、无所顾忌的生活着。
“唔……”
女孩不安地动了动,没有醒来,却紧抓着温沐扬的手。
他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了林易暖很久,直到确认她的睡得足够安稳,才极其小心地抽回自己有些发麻的手臂。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再次替她掖好被角,
他拿着手机,拿起这段时间许久未碰的香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
窗外,城市已灯火通明。
他深深吸去了一口,再从鼻腔里漫出一团灰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找到了通讯录里“大哥”的号码,拨了过去。
刚打通就被接了起来,对面传来温沐晨带着明显调侃的声音:
“沐扬?你小子可真会挑时候,我好不容易抽空吃个饭,你这电话就追过来了……说吧,又怎么了?”
他这个弟弟,没事基本不会主动联系他,一旦联系,十有八九是跟他那个放在心尖上的小女朋友有关。
“哥……”
温沐扬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心思接大哥的调侃,组织了一下语言,便直接进入主题,开始描述起林易暖近期的情况:
“暖暖……她情况不太好。”
电话那头的温沐晨听到弟弟的语气,调侃的神色立刻收敛了些。
本来还有些嘈杂的背景,声音似乎变小了些,应该是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怎么回事?你说,具体点。”
温沐扬尽量清晰地描述:
“……最近压力很大,情绪也非常不稳定。有一直在吃药。但好像没什么好转,反而糟糕了,刚刚崩溃时一直说头疼得厉害,也没有发烧……”
说到这里,温沐扬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自责和犹豫:
“哥……会不会,会不会是我……我昨晚看她熬得太凶,实在没办法,偷偷在她吃的药里,多加了一倍量的安眠药的缘故?”
“胡闹!”
温沐晨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严肃了起来:
“沐扬,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擅自改动精神类药物的剂量?这非常危险!”
他教训道:
“安眠药和抗抑郁焦虑这类的药物相互作用很复杂,绝对不能乱来!你简直是……没出事算你运气好!”
温沐扬被大哥训得哑口无言,心里的懊悔更重了。
温沐晨训斥了后,语气又放缓了些:
“你也先别急着自责,万幸药量不多,按你刚刚的描述,不排除的是用药过量后的躯体化。”
“但如果她是经常性的头痛和失眠,更大概率是极度焦虑、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躯体化症状,跟你在安眠药上动的那点手脚,关系可能不大,或者说不是主因。”
他再次郑重警告:
“这绝不是为你开脱!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再做这种蠢事了!听见没有?”
“嗯。我知道了,哥。”
温沐扬闷声应道,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又烦躁地吸了一口烟,
对面的温沐晨沉吟了片刻,问道:
“她刚才崩溃的时候,除了说头疼,还有没有说别的?或者表现出什么特别反常的举动?”
温沐扬想起林易暖手腕上的纱布,心口又是一阵抽痛,但他知道这事关诊断,不能隐瞒:
“她……她又伤害自己了。手腕上……而且我怀疑,她有时候自己都意识不到……”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温沐晨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凝重:
“沐扬,你听我说。”
他加重了语气:
“我现在是怀疑,她不仅仅是单纯的抑郁焦虑症发作了。很可能并发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ptSd。”
“ptSd?”
温沐扬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词汇他听说过,通常要与战争、灾难、严重事故关联,他从未想过会和林易暖联系起来。
“对。”
温沐晨肯定道:
“ptSd并不只源于突如其来的灾难。长期、反复、令人窒息的情感虐待和控制,尤其是发生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同样可以构成复杂的心理创伤,导致c-ptSd。”
“c-ptSd?”
温沐扬重复了一遍,前面的他听过,c-ptSd也是吗?
“对!也就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你刚才说的,她对过往创伤事件的强烈闪回和情绪反应,是非常典型的症状之一。”
“自伤行为,也可能是她无法处理内心巨大痛苦时,一种极端的应对方式。”
温沐晨解释道:
“可能是她父亲现在的行为,等于是在强迫她重新体验那种被掌控、无法反抗的绝望感,这直接引爆了潜藏的心理创伤。”
他叹了口气:
“很多情况下,也是c-ptSd患者无法处理内心巨大痛苦、麻木感或解离感时,一种极端且危险的应对方式,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掩盖或对抗精神上的剧烈痛苦。”
“那……哥,我现在该怎么办?”
温沐扬握紧手机,竟觉得此刻脚底有些寒意。
他之前只是觉得她家庭环境不好,却从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能已经达到了“创伤性障碍”的级别。
“必须去看医生的,沐扬。”
温沐晨不容置疑:
“倘若她没有私自停药,而是你说的吃药没用,那就有可能是之前的药物方案很可能已经不适合她现在的复杂情况了,需要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重新调整。”
“而且,如果,我是说如果,医生确诊是c-ptSd,这种情况,该听医生的,还是要听医生的。你自己绝对不能再乱来了!”
温沐晨就怕弟弟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再次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我明白,哥。”
温沐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明白了。那……看医生,然后呢?”
“如果确诊,通常需要专门的心理治疗,比如创伤聚焦认知行为疗法或者眼动脱敏再加工治疗,单靠药物是不够的。”
“当然,我们现在只是推测,我更希望不是。”
温沐晨语气更缓和了:
“找医生之前,你好好跟她沟通,她现在很脆弱,可能会抗拒看医生,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像她这种状况,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而是尽量避免触发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温沐扬深吸一口气:
“谢谢,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温沐晨顿了顿,补充道:
“你自己也注意休息,照顾这样的人,精神压力也很大……你现在也算是她的支撑了。”
“嗯。”
挂了电话,温沐扬在窗前站了很久,香烟一支又一支地抽,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大哥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烦躁地再次伸手摸向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