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发生在物理治疗室门外的、近乎落荒而逃的溃败,像一根最后的稻草,压垮了林元元心中那匹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她蜷缩在套房门后,泪水流尽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自我厌恶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她每一寸思绪。她怎么会……怎么会对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产生那样不受控制的、近乎本能的关心?
这比被他囚禁、被他羞辱更让她感到恐惧。因为这一次,挥向她的利刃,来自于她自己的内心。
她不再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也不再强迫自己进食。她只是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老管家送来的餐食原封不动地退回,艾米医生来看过几次,眉头紧锁,却也无法强迫一个心死之人。
她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那个让她方寸大乱的男人。
然而,她的“消失”和明显的自我放逐,似乎并没有换来预想中的平静。
吴凛那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起初,是老管家出现在她房门口的频率异常增高。他不再只是送餐,而是会带着各种由头敲门——询问是否需要更换床品,告知某个她可能感兴趣的艺术展讯息,甚至只是单纯地问候一句“今日天气甚好”。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那过于频繁的出现和略显刻意的借口,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焦灼。
林元元一律不予回应。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里面,听着门外老管家得不到回应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担忧的叹息,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然后,是来自那个空白号码的短信。不再仅仅是工作相关的链接或资料,开始出现了一些极其简短,却更加……私人的内容。
【吃饭。】
【艾米说你没动午餐。】
【……别这样。】
命令式的,告知式的,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恳求?
林元元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泛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依旧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透过文字传递过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关注。
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夜晚。
她开始失眠,或者是在浅眠中惊醒。而在那些寂静的深夜里,她总能清晰地听到,走廊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轮椅反复来回滑动的声音。那声音很慢,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焦躁和……徘徊不定。仿佛有人在她门外那片有限的空间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着,来回踱步,不得安宁。
她知道是谁。
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这样的深夜,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不安。
他是在担心她吗?
因为她的绝食?因为她的自我封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林元元狠狠地掐灭。不,他只是在担心他的“所有物”出现损毁而已。就像主人会担心自己珍贵的瓷器出现裂痕。
可即便如此解释,那深夜徘徊的轮椅声,依旧像魔音一般,穿透厚重的门板,钻入她的耳膜,搅得她本就混乱的心湖更加不得安宁。
这种无声的、隔着门板的拉锯,持续了两天。
林元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像一朵失去水分、即将枯萎的花。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崩溃,让她连维持坐姿都变得困难。
第三天夜里,那徘徊的轮椅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没有在门外反复,而是停在了她的门口。
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元元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全身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她能感觉到,门外那道视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实木门板,沉甸甸地烙在她的背上。
他在外面。
他就站在(坐在)门外。
他想干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元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期待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终于,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叩门声。
笃。
很轻的一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元元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门外再次陷入寂静。
几秒钟后,又是轻轻一声。
笃。
比刚才,似乎更用力了一点点。那声音里蕴含的焦灼和某种压抑的情绪,也更加清晰。
林元元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用疼痛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想要回应他的冲动。
不能。
绝对不能。
就在她以为他会这样一直敲下去,或者最终选择放弃离开时——
门外,响起了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不再是透过冰冷的短信文字,而是真实的、带着气流震动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林元元。”
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干涩,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的力量。
“开门。”
不是请求,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宣告。
林元元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他就在外面!他在跟她说话!他让她开门!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猛地用被子蒙住头,蜷缩成一团,试图隔绝那可怕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听。”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清晰,也更加……逼近,仿佛他就贴在门板上说话,“把门打开。”
那声音里的压迫感,与他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克制和平静截然不同,仿佛那个偏执疯狂的吴凛,在这一刻,又回来了少许。
林元元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她不要开门!不要面对他!不要面对那个让她变得如此不堪的自己!
“我数三声。”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种失去耐心的、危险的寒意,“你不开,我就自己进来。”
林元元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他敢?!这里是医院!他难道要……
“一。”
冰冷的计数声,如同丧钟,敲响在寂静的夜里。
林元元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
“二。”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
恐惧压倒了一切!在他即将数出“三”的瞬间,林元元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踉跄着冲到门口,颤抖着手,猛地拧开了门锁!
“咔哒。”
门锁打开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一道缝隙。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透了进来,勾勒出门外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如同蛰伏野兽般的轮廓。
吴凛就停在门口,几乎与门缝贴得很近。他微微仰着头,血红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暴戾焦灼,以及……在门打开的瞬间,骤然掠过的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和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
四目相对。
隔着那道狭窄的门缝。
他看着她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和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恐惧。
她看着他猩红眼底那未散的风暴和那丝猝然的怔忡。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门缝内外交错。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像是带着温度,灼烧着她脸上每一寸皮肤,也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看进她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片狼藉的内心。
然后,他眼底那骇人的风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痛楚的……无力,和一种……林元元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悲伤的温柔?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动作不再带着刚才计数时的狠戾,而是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的手,穿过那道门缝,没有试图去推开门,也没有试图去触碰她。
只是那样悬在半空中,指尖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害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的眼睛,嘶哑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无数倍,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别这样……”
“对我。”
“……也别这样……”
“对你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悬在半空的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元元心碎。
然后,他操控着轮椅,缓缓地向后退去,退入了走廊的阴影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房门,依旧维持着那道狭窄的缝隙。
走廊的光线透了进来,照亮了林元元脸上交错纵横的泪痕,和她那双充满了巨大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慌的眼睛。
他刚才……说什么?
“别这样对我?”
“别这样对你自己?”
他……
他是在……哀求她吗?
这个认知,像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林元元那早已崩解的心牢废墟之上!
轰隆隆——!!!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