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三走后,胤禛坐在书案后面,展开黄淮地势图,眉头紧锁,前年黄河决堤,千亩良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他随圣驾巡视,微服调查时目睹了河政懈怠,地方推诿、官吏贪污……
若想整治这些痹症,非一日一时之功。
这黄淮地势图上的黄河曲线仿佛一条困兽,愤怒咆哮,随时准备冲破堤坝防线。堤坝旁边的标注密密麻麻,胤禛手中的狼毫悬在半空,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还有哪些自己尚未注意的地方出现了问题。
“四爷,喝口水歇一歇。”珈宁手端茶水走过来轻轻说道。
“嗯。”
胤禛眼眸深沉地盯着珈宁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
珈宁走到胤禛身后给他轻按太阳,风府等穴位,帮他缓解疲劳,感受到手下的身姿逐渐放松。
“四爷是在担忧河道之事?”
珈宁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关切。
“以你之见,这黄河的堤坝,为什么看着坚固,却总出问题?”
胤禛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状似随意聊天
“问题不出在堤坝,而在人心。朝廷拨下的银子定是被这些蛀虫层层盘剥,用料以次充好……”
胤禛眸光微波浮动:“上次你说的那个数据,已经查实确实有问题。皇阿玛准备派钦差沿黄淮巡视河道。”
珈宁不再接话,也不好奇打听,政事的尺度,踏进书房这段时间她向来把握地很好。
许久,胤禛睁开眼睛,挥手示意珈宁把茶杯撤走,却在珈宁行礼告退时开口。
“这差事大概率会落到爷这里,到时候你扮成小厮跟爷同去。”
珈宁脚步顿住,抬头看向胤禛,有些诧异。
“带上奴婢?”
“嗯,你先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圣旨下来,我们就出发。”
胤禛已提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并没有抬头,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珈宁不再说话,乖巧回屋去收拾东西。
七日后,康熙果然降下圣旨,命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巡视黄河淮河沿线河工进程。
胤禛接到圣旨次日,珈宁便换上小厮衣服,随他坐上了前往黄淮沿岸的马车。
马车行程月余,胤禛和珈宁一行人抵达黄河滩涂附近。
一路行来,他们遇见了不少逃荒的流民。
胤禛身着素袍,腰系简易玉带,就站在河边临时搭建的流民帐篷前,他已安排人送信物去河道总督府找张鹏翮前来接应。
利用这个空档,胤禛正好跟这些流民打听状况。
帐篷里拥挤着二三十个逃荒的人,看到胤禛一行人前来,虽然他们身上穿着和普通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但是气质一看就是贵人,他们慌乱地像被惊动的群鸟,颤巍巍跪下磕头。
胤禛吩咐小厮把剩下的干粮拿来,混入有缺口的大铁锅里加水给百姓们喝口热粥,珈宁也加入了帮忙熬粥的队伍。
“老人家,朝廷也没听说哪里上报有灾情啊,你们怎会落难如此?”
胤祥蹲在靠外的一位老人身边,温和地询问。
“小人……不敢说。”
老人的声音仿佛破旧的风箱,沙哑干涩。满是褶皱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块开裂的树皮,脸上的皮肤布满沧桑,眼睛像干涸的枯井。
“您放心,这里没有官老爷,只有想要了解事实,填饱肚子的普通人。”
胤禛解下腰间的水囊,动作轻柔地打开递给老人。
老人用枯木般的手指颤抖着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眶瞬间泛红,他揉了揉眼,干涸的眼角挤出几滴混浊的泪水。
他看着胤禛胤祥,在袖口摸索半天,抠出半块带着霉点,硬的宛如石头一样的窝头,视线飘远,好像在追忆什么。
“前年发大水冲垮了俺们的房屋,圣上亲巡整治河道,解了当年的灾情。自圣驾回京以后,府县就开始收取人丁税,俺家人口多,却只有一亩地,又发了水灾,颗粒无收交不起税。”
他握着窝头的手指紧了紧。
“官老爷说要么交钱,要么就应聘河工,挣得费用可抵扣朝廷人丁税。家里儿郎们想混口饭吃,俺带着他们揣着窝头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修堤点报名做了河工。”
老人喉结上下滚动,手里轻抚半块窝头,像是在抚摸珍贵的宝贝。
“但到了这,俺们才发现自个儿连草芥都不如。”
说到此,苍老的面容忽然扭曲。
“为了抵税,俺们爷几个卖力干活,但头天发饭,馊味的糙米饭里就爬着蛆虫。俺们几个老叟代表找管事要说法,管事的让人拿鞭子抽俺,骂俺们是‘刁民’!”
胤禛闻言眉头紧锁,面若冰霜。胤祥愤愤然,忍不住道:“这帮兔崽子太可恶了!”
苍老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委屈愤怒和不甘。
“刁民?俺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勤勤恳恳、敬天敬地,就换了这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 兽!苍天!您倒是睁睁眼啊……”
他凄厉地喊声惊飞了滩涂边觅食的乌鸦,附近的流民纷纷围过来,有人低声抽泣,有人攥紧拳头……
“四爷,粥好了。”
珈宁带小厮搬着大铁锅过来。
胤禛站起,亲手将热粥盛进老人的破碗里。
“老人家,先暖暖身子。”
胤祥也仿照他四哥的样子,领着小厮给其他民众一一盛粥。
老人家颤颤巍巍接过破碗,喝了一口米粥。
“贵人,你们是过路的官爷吧?”
见胤禛不语,他又自顾自说道:“您这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富家公子能培养出来的。说实话,我老头子活了六十余载,见过黄河涨水,蝗虫遮天,却头回见到对俺们这么好的官老爷!”
他再度跪下,混浊的眼里倒映着胤禛坚韧的身影。
“贵人啊,不管您是什么官,只要是能帮俺们顿顿能吃上窝窝头,老朽们就是死在堤坝上,也心甘情愿!”
胤禛一向冷清的脸色闻言也深受触动,伸手扶起老人。
“老人家请起,我答应你,不止窝窝头,以后日子好了,还有白米饭……”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沾满了泥污,可泥污下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灵动和聪慧。
小孩儿刚开始怯怯地盯着胤禛和珈宁,眼神里迅速闪过几分狡黠,似乎在估量着什么,突然一个激灵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步滚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