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走出豆浆店，清晨的凉风带着一丝油烟味，吹在他发烫的脸上。他没有回头，身后孙志华那混杂着解脱与恐惧的眼神，却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丁书记，你小心。当年找我的那个人，不止是林德义的秘书那么简单……他的手，能伸到的地方，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这句话，在丁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个市委书记的秘书，手能伸到多长？孙志华的案子在检察院被压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这绝不是一个秘书能办到的能量。这背后，必然牵扯着南陵市更深、更黑的司法网络。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王援朝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丁凡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拿到了？”王援朝目视前方，声音低沉。
丁凡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支冰冷的钢笔。钢笔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远超其本身的物理质量。
王援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一脚油门，桑塔纳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消失在纺织路斑驳的晨光里。
……
上午九点，南陵矿业集团总部大厦，二十八楼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擦得锃亮，能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桌上摆着精致的骨瓷茶杯，盛着热气腾腾的龙井，旁边是名牌矿泉水和一尘不染的文件夹。
林德义和赵志强并排坐在主位上，满面春风。南陵市和矿业集团的一众高管分坐两侧，人人正襟危坐，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热情笑容。
丁凡、陈阳和马东国被安排在林德义的对面，作为最重要的客人。
座谈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精心设计的和谐与吹捧。
林德义首先致辞，对江州考察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高度赞扬了“江州模式”的先进性，并谦虚地表示南陵市正在积极学习、努力跟上。
赵志强随后发言，用ppt展示着南陵矿业在“安全生产”和“绿色矿山”建设上取得的“辉煌成就”。一张张经过精心处理的照片，将黑色的矿山拍出了风景区的效果，冰冷的数据被包装成激动人心的业绩。
丁凡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在桌下轻轻敲击，像是在为这场虚伪的独角戏打着节拍。
马东国则低头翻看着面前的资料，偶尔推一下老花镜，一副老学究的派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了陈阳身上。
陈阳的状态很不对劲。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泛着一种宿醉后的苍白，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当服务员给他续水时，他甚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们集团，始终将矿工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投入巨资引进了德国最先进的巷道支护技术和生命探测系统，实现了连续三年零事故、零伤亡的生产奇迹！”赵志强讲到得意处，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染力。
“噗嗤。”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打破了会议室里和谐的氛围。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陈阳正端着茶杯，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摇了摇头。
赵志强的脸色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继续他的演讲。
林德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向身边的秘书递了个眼色。
“陈阳同志，是不是对我们南陵矿业的工作有什么不同看法？”座谈会进入交流环节，林德义笑呵呵地将话头抛给了陈阳，语气亲切，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陈阳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杯底和茶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看法？没什么看法。”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就是觉得，林书记、赵总，你们南陵这边的招待工作，做得是真好。这ppt做得，比我们江州电视台的水平都高。就是这茶，差了点意思，喝着跟刷锅水似的。”
全场死寂。
所有南陵干部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谁也想不到，江州来的这位纪委副书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说出如此粗俗无礼的话。
林德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陈书记说笑了，是我们招待不周，我让他们马上换最好的茶叶来。”
“不用了。”陈阳摆了摆手，身体前倾，用一种夹杂着酒气的抱怨口吻说道，“茶叶是小事。我就纳闷了，我们是来交流推广‘江州模式’的，不是来看你们表彰大会的。你们这搞得花里胡哨，又是ppt又是宣传片，说白了，不就是不想学、不想改吗？阳奉阴违，表面文章，有意思吗？”
话越说越重，越说越直接。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阳！”马东国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板着脸呵斥道，“胡说什么！喝了点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不快给林书记和各位同志道歉！”
陈阳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被马东国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我……我说的是实话……”
马东国站起身，满脸歉意地对林德义拱了拱手：“林书记，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这位陈阳同志，年轻，没经历过事，加上昨晚可能多喝了几杯，酒还没醒，满嘴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德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但他还得强撑着笑脸：“哪里哪里，马老言重了。陈书记也是性情中人，快人快语嘛。来人，给陈书记倒杯蜂蜜水醒醒酒。”
“不用麻烦了。”马东国顺势说道，“我看他这个状态，今天上午的会也开不下去了。林书记，要不这样，我们先带他回酒店休息一下，下午的参观，我们一定准时参加。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德义正求之不得，他巴不得这尊瘟神赶紧离开。他立刻站起身，热情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身体要紧。我让市委办公室的刘主任，亲自送几位回酒店。”
“使不得，使不得！”马东国连连摆手，态度坚决，“这是我们代表团的内部问题，怎么好再麻烦南陵的同志。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丁书记，您说呢？”
一直沉默的丁凡，此刻才缓缓抬起头。他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陈阳，又看了看一脸诚恳的林德义，最终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也好。那就失陪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
南陵山庄，1208房。
房门关上的瞬间，陈阳脸上那副醉醺醺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我的妈呀，刚才可吓死我了。林德义那眼神，简直想把我生吞了。”
“演得不错。”丁凡难得地夸了一句。
“书记，您是没看见，我怼他的时候，赵志强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太过瘾了！”陈阳兴奋地说道。
马东国却没他那么乐观，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停车场里那几辆看似随意停放，实则牢牢卡住所有出口的黑色轿车，沉声说道：“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虽然回来了，但人还在笼子里。”
房间里的气氛重新变得严肃。
丁凡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黑色的钢笔。
陈阳和马东国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丁凡走到书桌前，将钢笔的笔帽拧开，露出了里面的USb接口。他将钢笔插在笔记本电脑上，电脑屏幕上很快弹出了一个可移动磁盘的图标。
磁盘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丁凡深吸一口气，双击了文件。
房间里，三颗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一阵轻微的电流嘶嘶声后，一个略带紧张的、属于孙志华的声音响了起来。
“……钱，我可以收。工作，我也可以不干了。但是，你们必须保证，不能动我的家人。”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不耐烦，正是林德义的秘书。
“孙主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通知你。家人的事你放心，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女儿在省城会过得很好。毕业了，想进省直单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听到这里，陈阳的拳头已经攥紧了。
录音里，孙志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事故……到底要怎么处理？死了那么多人……”
“什么死人？谁看见了？”秘书的声音陡然变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听好了，这是林书记的原话：第一，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燃意外’，不是‘责任事故’。第二，遇难人数，必须控制在十人以下，具体数字，安监局那边会给你们。第三，所有家属，必须签保密协议，抚恤金可以给高一点，一次性买断。谁敢闹事，谁敢往外说一个字，就让他全家都开不了口！”
林书记！
当这三个字从录音里清晰地传出来时，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阳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马东国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丁凡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的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就是铁证！
这就是能将林德义和所有伪装全部撕碎，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的，最致命的一击！
录音还在继续。
秘书用一种恩赐般的口吻说道：“孙主任，林书记很欣赏你的专业能力，但也最讨厌不听话的人。这件事情办妥了，赵总那边会给你一笔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以后，天高海阔，好好享受生活。别再想着给你那些死鬼工友伸张什么狗屁正义了，他们不配，你……也玩不起。”
录音到此结束。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脑风扇轻微的转动声。
许久，陈阳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畜生！这群人简直就是畜生！”
“有了这个，林德义插翅难飞！”马东国也难掩激动，他看着丁凡，“书记，立刻上报！直接交给省纪委！王书记那边……”
“不。”丁凡打断了他。
他缓缓拔下那支钢笔，攥在手心，目光却投向了窗外。
“孙志华说，那个秘书的手，伸得很长。”丁凡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们不能确定，在省里，有没有他伸过去的手。这份录音，是唯一能将林德义置于死地的武器，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绝不能给他们任何拦截、销毁或者反扑的机会。”
陈阳和马东国都冷静了下来，他们明白了丁凡的顾虑。
丁凡转过身，看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颗雷，威力足够大。但要引爆它，不能在南陵，甚至不能在省内。我们要把它，直接送到能让所有人都听见雷声的地方去。”
他拿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片刻，目光锐利如刀。
“我要让这声惊雷，从京城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