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要靠科考求贤的消息，如律令般传遍新安镇。
布告张贴之处，人潮汹涌。
识字的人高声念诵，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不识字的人伸长脖子，脸上写满迷茫、敬畏，最终化为一丝炙热的期盼。
不问出身，不看过往！
有才，即可为官！
对那些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读书人而言，这无异于绝境中的一道天光。
短短十数日，不仅治下的知识分子踊跃报名，更有许多从西安、凤翔等地闻讯赶来的落魄士子，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跋涉而至。
一时间，这座铁与火的军事重镇，竟飘起了墨香。
然而，当详细的考试科目与大纲颁下时，这股热潮被瞬间冻结。
“荒唐！”
“简直是荒唐透顶！”
新安镇最大的客栈里，一个西安府来的老秀才气到面皮涨红，一把将手里的《应考简章》撕得粉碎。
“时政策论、圣人教训，竟只占五成？”
“剩下的，考的竟是……算学与格物？！”
他声音尖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工匠之学，商贾之术，也配与圣人经义并列？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他身边，一群同样义愤填膺的士子纷纷怒斥。
“陈将军乃一介武夫，不懂教化之本！此举离经叛道，倒行逆施！”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经史，为的是治国平天下，岂能去学那等奇技淫巧！”
“不考也罢！此地非我辈立身之所！”
叫骂声中，不少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拂袖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对着那些留下的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仿佛在看一群自甘堕落的垃圾。
有人离去，便有更多人留了下来。
客栈的角落里，一个叫王启年的年轻书生，默默捡起一份被人踩在脚下的《应考简章》。
他家道中落，一路逃难，盘缠早已用尽。
若非靖难军施粥，他已是路边一具饿殍。
圣人大道填不饱肚子。
简章上管饭、高薪的字眼，却格外实在。
他看着上面陌生的格物、算学，又看了看远处排队领取官方教材《算学初阶》的人群，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一咬牙，挤了进去。
管他什么奇技淫巧，先活下去！
开考之日，天光微亮。
数千名考生怀着各异的心情，走进了临时搭建的巨大考场。
这里没有圣人牌位，只有一排排简陋桌椅，和四处巡视、目光如刀的靖难军士兵。
气氛肃杀，竟比府衙院试还要令人窒息。
锣响，发卷。
考场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些抱着侥幸心理的传统士子，看到试卷的刹那，只觉得眼前发黑。
“策论题：明廷义军四起的根本原因。”
这题还好，虽要些胆气，但尚在理解范围。
可后面的题目，彻底变成了天书。
“算学题：今有高炉一座，日产铁水一万斤，铁矿石含铁率三成，焦炭损耗一成。问，欲得百炼钢一千斤，需铁矿石、焦炭各几何？请列式算之。”
“格物题：如下图所示，欲以水轮驱动十台纺纱机，请绘制齿轮传动机构简图，并简述杠杆与力臂之关系。”
“实务题：子午镇新降流民三千，老弱妇孺过半。府库仅有粮三万石，药材十车。汝为镇主官，当如何安置、防疫、恢复生产？请列具体条陈。”
一群士子手握毛笔，额头冷汗涔涔。
他们满腹的之乎者也，华丽的辞藻，在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现实问题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有人冥思苦想半天，最后竟在算学题的答题区，写下了一首批判“唯利是图”的七言律诗。
巡考的宋献策路过，看到后嘴角抽搐，哭笑不得。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批考生。
格物院的年轻匠人们看到题目，如同饿狼见了肉，双眼放光。
他们拿起炭笔，在草纸上飞快地画图、列式。
军中的文书和基层小吏，对实务题更是得心应手，下笔如有神。
就连王启年这样临时抱佛脚的，也凭着半个月的死记硬背和一点小聪明，勉强解答了几道基础题。
三天后，放榜。
榜单前，人山人海，却是一片死寂。
上千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红纸黑字的榜单，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到错愕，再到彻底的呆滞。
榜单前一百名，清一色都是匠人、小吏、军中识字兵，以及少数像王启年一样肯钻研新学的落魄书生。
而那些名声在外的“大才子”，竟无一人上榜！
“不可能！”
“定是舞弊！”
一个落榜士子失声尖叫，状若疯癫。
话音未落，他旁边一个满脸油污的汉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放你娘的屁！”
“第一名的张铁牛是我师弟，他能把一台水力织机拆了再装回去，不出一点差错！你个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的废物，也配质疑他？”
“就是！李二哥管着我们整个火器营的火药配给，几千号人的份量，半点差错没有！你们行吗？”
工坊的管事和军中后勤官，纷纷为自己的同袍打抱不平。
就在此时，人群一阵骚动。
陈海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亲自来到了榜前。
他没有多言，只是亲手将一份份印着烫金大字的“初等文凭”，颁发给张铁牛、李二狗、王启年等前一百名上榜者。
“恭喜诸位。”
陈海的声音传遍全场，清晰而有力。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靖难军治下第一批拥有初等教育文凭的学子！各级民政衙门、各大工坊，任君挑选！”
话音刚落，格物院院长刘根和几个工坊的大管事就疯了般冲了上来，一把拉住状元张铁牛。
“铁牛！别去当官，来我炼钢厂当总工！月钱十两！还给你配两个婆姨！”
“去他娘的炼钢厂！来我军械坊！月钱十二两！年底有分红！”
王启年站在一旁，手捧着那份沉甸甸的文凭，看着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为了抢一个匠人吵得面红耳赤，感觉自己在做梦。
一个时辰前，他一无所有。
现在，子午镇的镇长已亲自许诺他民政司书记官，月钱三两，钱虽然不多，但外加一套带院子的房子，伙食全包，三年后考绩合格后，便能提下辖民政司的一个科室的副手，月钱就是五两，还有诸多福利待遇，若是再干三年，就能升一把手，之后则按能力晋升。
那些落榜的士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
他们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此刻竟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他们瞧不起的“奇技淫巧”，却成了登堂入室、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信念，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
读书人的天，塌了。
宋献策站在陈海身后，看着那些新晋官吏被疯抢的场面，又看了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旧式文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能算会画、懂得实务的人，确实比那些只会空谈义理的秀才管用得多。
“主公，”他低声道，“如此一来，天下读书人的心，怕是要……”
“要乱一阵子，然后就习惯了。”
陈海打断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明白，在我这里，靠双手吃饭的工匠，和靠脑子吃饭的读书人，一样光荣！”
“能为百姓做实事的，就是人才！”
【检测到宿主建立新的官员选拔体系，极大提升行政效率，确立“学以致用”之风，行仁善之举。】
【恭喜宿主获得：仁善值8000点。】
就在陈海治下因一场科举而掀起思想巨浪之时，一匹快马加急冲入新安镇，马上的骑士翻滚落地。
风尘仆仆的姜涛，直接闯进了陈海的书房，他的嘴唇干裂，眼神里满是血丝。
“主公，出大事了。”
他带来了一连串冰冷的消息。
“其一，东虏第五次入塞，兵锋直抵山东济南府，沿途烧杀，俘获人口牲畜四十六万余。兵部尚书卢象升，率天雄军血战，全军覆没，战死于巨鹿。”
陈海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凝滞。
卢象升……终究还是死了。
“其二，”姜涛的声音愈发干涩，“山西晋商通敌一事，朝廷查了。雷声大，雨点小。八大皇商找了几个替死鬼，砍了几十个脑袋，就算给了天下一个交代。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依旧在和东虏做生意。”
陈海的反应很冷淡，就仿佛早就想到这件事会如此发展一般。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
姜涛盯着陈海，吐出的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勤王大军已陆续返回陕西。”
“洪承畴，带着他的数万官军主力回来了，而且据说还请到了朝廷的军令，调来了协防清军的关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