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光芒由炽烈燃烧渐转为清澈明亮的流淌,雪峰褪去金红,恢复圣洁的银白。风声依旧,却显得愈发空灵。那阵因震撼和重见而凝滞的沉默,被沈清辞的这句话,轻轻划破,却又瞬间引入了更深邃的寂静。
她依旧望着远方的雪线,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平静,甚至有些疏淡。问题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沉甸甸地直坠湖心,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层下暗流的涌动。
“如果我没有‘弥涅尔瓦’的光环,没有与你并肩作战的能力,只是一个普通的沈清辞,经历这一切后,你还会如此吗?”
陆寒洲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拍。他猛地转头,看向她。她的目光依然落在远方,没有与他对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假设。
“弥涅尔瓦”……那个在“方舟”危机中代表着智慧、策略、与他并肩破解危局甚至救他于水火的代号。那不仅仅是能力,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与他所处世界的某种对等与契合。在那些最黑暗的时刻,她的冷静、果决、专业,是他们能够存活下来的关键,也是他之后依赖她、甚至在某些时刻将她视为“救赎”与“希望”化身的重要基础。
而“普通的沈清辞”……意味着剥离所有那些光环、能力、特殊时刻展现出的非凡特质,只剩下作为“沈清辞”这个个体的本质——有脆弱,有恐惧,会无助,需要被保护,也可能在巨大的压力下崩溃、逃离,就像……就像过去几个月里,那个写下绝情信件、从他世界里消失的“她”。
她是在问,他这些日子的疯狂寻找、痛苦挣扎、不顾一切的奔赴,到底是因为爱着那个作为“沈清辞”的她,还是执着于那个作为“弥涅尔瓦”、作为他精神支柱和救命稻草的“象征”?如果她只是一个在创伤重压下也会转身离开、需要独自舔舐伤口的普通女人,他是否还会这样穷追不舍,甚至不惜摧毁自己现实的一切?
这是一个剥离了所有浪漫化滤镜、直指核心的、近乎残忍的真心质问。它质疑的不是他爱的深度,而是他爱的对象——他爱的是那个真实、完整、包含脆弱与缺点的“人”,还是他内心需要和投射出的一个“幻象”?
陆寒洲的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未愈的伤痛和攀爬留下的酸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最初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当然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因为在他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恐惧和怀疑:他如此依赖她,是否正是因为她身上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坚韧与智慧?如果她只是一个需要被他保护的菟丝花,他还能承受这一切吗?或者,他的“爱”里,是否掺杂了太多对“强者”的慕恋和对“支撑”的需求?
他想起自己推开她时的恐惧,不仅是怕伤到她,或许也有一丝怕看到她脆弱、无助、无法应对他崩溃那一面的失望?他想起自己逃避治疗时,是否也在潜意识里害怕,一旦剥去创伤的外壳,露出的自己太过平庸脆弱,不再配得上“弥涅尔瓦”身边的那个位置?
山风卷起平台上的细雪,掠过他的脸颊,冰冷刺骨。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冻得通红、布满细小伤口和茧子的手,这双手曾操控庞大的商业帝国,也曾在这雪地里狼狈求生。
“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你相信。”
他选择不直接否认,也不轻易肯定。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确信。
“在‘方舟’……没有你,我活不下来。那是事实。”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目光也投向远方的雪山,仿佛需要从那些永恒的事物中汲取一点表达的勇气,“那个时候,我需要‘弥涅尔瓦’,就像需要空气。那份需要……和后来的依赖、甚至……偏执,混在了一起。我分不清。”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
“但这几个月……”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坦诚,“我追着一个影子,满世界跑。筋疲力尽,崩溃,在雪地里像野兽一样嚎叫……那时候,脑子里想的,不是‘弥涅尔瓦’有多聪明,多厉害。”
他转过头,终于看向她的侧脸,眼神里是未经掩饰的痛苦与迷茫,却也有一丝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清明。
“我想的……是你修剪铃兰时侧脸的弧度,是你泡的茶的温度,是你在我闪回时握住我手腕的力道……是你离开后,房子里那种……让人发疯的安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还有那封信……你说你害怕了,不确定了……我想到的,是你会不会在什么地方,也像我现在这样冷,这样……难受。”
“我分不清,”他重复道,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分不清哪些是爱,哪些是依赖,哪些是害怕失去‘弥涅尔瓦’的恐慌,哪些是……只是不能没有‘沈清辞’这个人的存在。”
他不再试图给出一个漂亮、肯定的答案。他将自己最混乱、最不堪、最不确定的内心,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回答,却比任何坚定的誓言都更真实,也更沉重。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陷入更深的沉默和自省般的痛苦中,她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融进风里,几不可闻。
她没有对他的混乱进行评判,也没有给出指引。她只是,同样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恐惧:
“我也害怕,陆寒洲。”她终于将目光从雪山上收回,转向他,眼神清澈见底,映着他憔悴的面容,“我怕你爱的,是你需要的那根‘支柱’,而不是我这个人。我怕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最终只是一种‘功能’。我更怕……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会退缩、会逃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伤害的沈清辞,你会失望,然后……再一次,用你的方式把我推开,或者,让我不得不再次离开。”
她的恐惧,与他的混乱,在这一刻,于雪山之巅赤裸相对。没有光环,没有伪装,只有两个在情感废墟上试图辨认彼此真实模样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这个问题,没有即时的答案。它需要时间,需要行动,需要在剥离了所有极端情境和外在光环后,在日常的、琐碎的、甚至平淡的相处中,一点点去验证,去厘清。
但至少,他们问出了口。也将这最深的恐惧和不确定,摆在了这最清澈的天光下。
真心质问,不是为了得到承诺,而是为了开始一场诚实的对话,一场关于“我是谁”、“你是谁”、“我们爱的究竟是什么”的漫长对话。而这场对话的起点,始于承认彼此的迷茫与恐惧,始于放弃对“完美答案”的即刻索求。
阳光依旧普照,雪山依旧无言。但在这片绝对的澄明之中,某种曾经被执念与恐慌掩盖的、更真实的东西,似乎开始悄然滋生。那或许不是答案,而是一种可能性——在看清了所有不堪与脆弱之后,依然选择尝试靠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