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的哗然、市场的震荡、无数人的惊诧与揣测,此刻都被隔绝在世界之巅的稀薄空气与呼啸寒风之外。观景台上,只有沈清辞手中卫星电话屏幕冰冷的光芒,映着她苍白的脸,和她面前那个闭目靠在石栏边、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的男人。
她看着那些仍在不断跳出的、触目惊心的新闻标题,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是一个清醒的、健康的、能平等与她站在一起的陆寒洲,而不是一个将半壁江山当作砝码或祭品推到她面前的赌徒。
良久,她关闭了屏幕,将卫星电话轻轻放在一旁冰冷的石面上。金属与岩石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陆寒洲听到了声音,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狂乱、偏执,也不见痛苦崩溃后的空洞,而是一种异常的、近乎虚脱的清澈,以及深埋其下的、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看向她,目光直接而坦然,仿佛刚才那通搅动世界的电话,只是拂去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尘埃。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胸口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涩然开口,声音干涩:“陆寒洲,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
“不是补偿。”他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稳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也不是赎罪。”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一丝力气,也为了让接下来的话,更重、更清晰地砸在这雪山之巅。
“这是我的全部世界。”他看着她,眼神里的清澈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孤注一掷的东西取代,“过去二十年,我所有的精力、野心、算计、成就,甚至大部分痛苦……都围绕着它,构建了它。它就是我对外部世界的全部映射,是我价值的证明,也是……我的牢笼。”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她,望向某个无形的远方,又迅速拉回,牢牢锁住她。
“清辞,你问我爱的,是‘弥涅尔瓦’还是沈清辞。我回答不了,因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个需要‘弥涅尔瓦’的陆寒洲,和那个爱着沈清辞的陆寒洲,是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哪一个更真实。”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也让他更清醒。
“所以,我把‘它’给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不是用它来买你的原谅,或者证明什么。而是……清除变量。”
“清除变量?”沈清辞喃喃重复,心头震动。
“对。”陆寒洲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我把那个可能干扰判断的、最大的‘变量’——那个由财富、权力、过往成就构成的‘陆寒洲的世界’——交出去。把它从我们之间的问题里,彻底拿掉。”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那里面不再有疯狂,只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近乎赤裸的坦诚和……一丝卑微的祈求。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没有‘陆氏帝国’,没有‘商业巨子’光环,只有ptSd后遗症、一堆心理创伤、身无长物(除了法律上可能还剩点生活费)、并且刚刚做了一个可能被全世界当成疯子的决定的……陆寒洲。”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那颤抖不是源于身体的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与不确定。
“这是我的全部世界。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重复着,仿佛在强调这个事实的不可逆转。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比雪山更沉重、比寒风更刺骨的问题:
“没有它,我一无所有。”
他停顿,目光紧紧攫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你……还要我吗?”
不是“你原谅我吗?”,不是“你还爱我吗?”,而是——“你还要我吗?”
这是一个剔除了所有外在条件、所有社会标签、所有可能带来安全感的物质基础之后,最纯粹、也最残酷的追问。他把自己剥得精光,推到她面前,等待着她的裁决。
沈清辞彻底怔住了,胸口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击,闷痛得无法呼吸。所有的愤怒、震惊、荒谬感,都在他这句赤裸到极致的追问面前,土崩瓦解。
他不是在炫耀他的“馈赠”,他是在进行一场自我毁灭式的献祭,然后用献祭后的残骸,向她索要一个关于“存在本身”的答案。
他要她看清的,不是他赠予的江山有多重,而是拿走江山后,剩下的那个“他”,有多轻,多脆弱,多……不堪。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沈清辞的眼眶,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此刻却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孤注一掷的坦诚,和那丝几乎熄灭的、等待宣判的微光。
他不是在赎罪。他是在将自己连根拔起,血淋淋地捧到她面前,让她决定,这没有土壤、没有依托的根,是否还值得被重新栽种,是否还配拥有未来。
全球哗然于他送出的江山。但只有她知道,他真正送出的,是他过往人生的全部意义载体,是他自我认知的根基。而他在问的,是当她拿走这一切之后,是否还愿意接纳那个根基尽毁、一无所有的灵魂。
这不是赎罪。这是比赎罪更彻底、更绝望,也或许……更接近真实的一步。
沈清辞的泪水终于滑落,在脸颊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回答“要”或“不要”,在此刻都显得太过轻飘,无法承载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她只是看着他,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也模糊了眼前这个将自己逼到绝境、只为求一个纯粹答案的男人。
雪山之巅,风声呜咽。一个给出了全部“世界”的男人,在等待一个关于“虚无”的答案。而那个手握了他整个“世界”的女人,在泪水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爱与被爱背后,那令人窒息的责任与恐惧,以及那褪去所有光环后,依然顽固跳动的、属于“陆寒洲”这个存在本身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