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春市的夏天，总是带着一种黏腻而沉闷的热。尤其是在光字片这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阳光似乎都被那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房檐切割成了碎片，无力地洒在泥泞狭窄的过道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垃圾、煤灰和劣质烟叶的复杂气味。
何念站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外，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孤寂与冷硬。他刚刚从农场学习回来，身上还带着赵老爷子教导的书法课留下的淡淡墨香，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继父马德友被他找人将尸体扔进乱葬岗埋了，那曾欺负过自己的马老二进去。刘局长被自己摆了一道，可是此时他的心还刺痛着。
母亲的哭声似乎还隐约萦绕在耳边。那天，云朵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粗暴地带走，她回头望向他那一眼，充满了愧疚、绝望，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何念知道，母亲是为了他，为了那张被马德友偷走、又被公安分局刘局长强行夺去给了他儿子的大学推荐表，才举起了那把平时只用来切菜的水果刀。
“妈……”何念在心里低唤了一声，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这些天，他跑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地方。街道办的人敷衍了事，区信访办的门难进脸难看，他甚至鼓起勇气去了市公安局门口，却被门卫像赶苍蝇一样轰走。所有的路似乎都被一堵无形的墙堵死了，而这堵墙的核心，就是那个姓刘的局长。他不仅夺走了自己的前途，如今更是将母亲囚禁起来，以此作为要挟，让他彻底闭嘴，放弃追索。
仇恨像藤蔓一样在少年心底疯狂滋长。农场里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们教给他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隐忍、谋略，甚至是一些在非常时期用以自保的狠辣手段。他脑海中不止一次闪过危险的念头，如何让那个姓刘的……继续付出代价。周蓉姐来看过他几次，带来了食物和安慰，但他看得出，周蓉姐眼底也藏着深深的无力感。她只是一个宣传科的干事，在刘局长那样的地头蛇面前，力量太过渺小。
“不能连累周蓉姐。”何念告诉自己。他必须靠自己。
就在他心中的黑暗念头愈发清晰，几乎要付诸行动的前夕，周蓉却急匆匆地再次找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不再是单纯的忧虑，而是混合着惊讶和一丝希望。
“何念，快，跟我走！”周蓉拉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大。
“去哪儿？”何念蹙眉，他现在对任何官方机构都充满了不信任。
“市委！”周蓉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李书记要见你！”
“李书记？哪个李书记？”何念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市委书记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与他这样的平头百姓隔着天堑。
“就是咱们吉春市新来的市委书记，李天娇书记！”周蓉的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点名要见你！”
何念的心猛地一跳。李天娇？他隐约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是位雷厉风行的女领导，来了之后办了几个大厂，搞城区改造，风头很劲。可她为什么要见自己？一个母亲被关押、大学名额被夺的落魄少年？
怀着满腹的疑虑和一丝微弱的期盼，何念跟着周蓉来到了市委大楼。这座威严的建筑与光字片的破败形成了鲜明对比，门口持枪站岗的卫兵，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肃穆气息，都让何念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周蓉被秘书拦在了办公室外间，示意只有何念一人进去。她担忧地看了何念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怕，实话实说。”
何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办公桌后，一位穿着浅灰色女士西装、气质干练凌厉的中年女性正低头批阅文件。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如电，瞬间落在何念身上。
何念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他强迫自己站直，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李天娇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却已颇高，眉眼间那股倔强和隐忍，竟与记忆中那个男人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心中已然确定了七八分，这就是柱子哥的儿子，那个让他牵挂又暂时无法相认的孩子。而云朵……那个名字她也想起来了，云梦和云玥那位离家出走多年、音讯全无的二姐。
“来了？”李天娇开口，声音不像对外人那般冷硬，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坐吧。”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何念依言坐下，身姿依旧挺拔，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叫你何念，可以吗？”李天娇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
“可以，李书记。”何念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用那么拘谨。”李天娇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我跟你……嗯，跟你周蓉姐算是同事。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母亲云朵同志的情况。”
听到母亲的名字，何念的眼圈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将马德友如何偷走推荐表，刘局长如何以权谋私、强占名额，母亲如何反抗、失手伤人，以及后来刘局长如何阻挠他们母子相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但那份压抑的愤怒和无助，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李天娇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但熟悉她的人会发现，她的眼神越来越冷。等到何念说完，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事情我大致了解了。”李天娇缓缓开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何念，你相信组织吗？”
何念抬起头，看着李天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去过很多地方，他们都说管不了刘局长。”
“那是因为你找的地方不对，或者，力度不够。”李天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吉春，只要我想管，就没有管不了的事。”
她看着何念，眼神锐利：“你现在要做的，是安心学习，照顾好自己。你母亲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向你保证，她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何念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女书记会如此直接、如此肯定地给出承诺。巨大的惊喜和不确定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至于那个大学名额……”李天娇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有人能夺走属于你的东西，即使用再龌龊的手段。”
她站起身，走到何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怜惜？何念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长得……很精神。”李天娇忽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何念的肩膀，但最终只是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以后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叫我……李阿姨就行。”
何念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市委书记让他叫“阿姨”？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措手不及，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暖流。他隐约感觉到，这位李书记对自己的关照，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同情。
“谢谢……李阿姨。”他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好了，回去吧。”李天娇重新坐回办公椅，恢复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市委书记模样，“告诉周蓉，让她安心工作。很快就会有结果。”
何念晕晕乎乎地走出办公室，等在外面的周蓉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李书记说什么了？”
何念看着周蓉关切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李书记说……妈会没事的。她让我叫她李阿姨。”
周蓉愣住了，随即，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浮现。她看着何念那张与某人越发相似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何念的手：“走，我们回家等消息！”
李天娇的办事效率极高。就在她见过何念的第二天，一纸调令直接下达到了市公安局，内容言简意赅：立即释放云朵，对其案件重新核查定性。同时，市纪委的调查组悄无声息地进驻了公安分局，目标直指刘局长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等问题。
刘局长还在做着美梦，突然到来的调查组让他措手不及。他试图动用关系网挣扎，却发现以往称兄道弟的同僚们此刻都避之不及。李天娇的铁腕在黑省是出了名的，她亲自盯上的案子，没有人敢轻易插手。
三天后，云朵被释放了。
当何念看到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但眼神却不再麻木绝望地出现在家门口时，他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紧紧抱住了母亲，泪水汹涌而出。云朵也哭了，她抚摸着儿子明显清瘦了的脸颊，一遍遍地说：“没事了，念儿，妈回来了，没事了……”
周蓉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子俩，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悄悄打量云朵，这位邻居家婶婶，虽然历经磨难，容颜憔悴，但底子里的清秀和那股坚韧的气质却无法被掩盖。
“云姨，回来就好。”周蓉上前，轻声安慰道，“我在家做了几个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云朵感激地看着周蓉，这个邻居家的女孩，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了她和儿子太多的帮助。“蓉蓉，谢谢你……还有，大学名额的事，连累你了……”云朵知道，周蓉因为何念没能去大不，也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名额，让给了弟弟周秉昆。现在已经去大学报道有半个多月了。
周蓉摇摇头，笑道：“云姨，别这么说。秉昆能去上学，我也高兴。而且……”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念一眼，“何念的前途，不会因为一个名额就被断送的。”
当晚，在周蓉的张罗下，一顿虽不丰盛却充满温情的饭菜摆上了马家那张破旧的桌子。马德友死了，马家老大在监狱，老二也因为杀死自己的父亲进去了，这个家难得地清静下来。云朵看着儿子和周蓉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亲昵的互动，心中百感交集。她隐隐觉得，儿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时刻护在羽翼下的怯懦少年，他的眼神里多了坚毅，也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饭后，何念主动收拾碗筷，云朵想帮忙，被他按住了。“妈，你歇着，我来。”少年的动作麻利而沉稳。
周蓉看着何念，忽然对云朵说：“云姨，有件事……何念可能没跟你说。前几天，李书记，就是咱们市新来的市委书记，见了他。”
云朵手中的动作一顿，愕然抬头：“市委书记？见念儿？为什么？”
周蓉压低声音，将李天娇如何过问此事，如何承诺，以及让何念叫她“李阿姨”的细节说了一遍。云朵听得心惊肉跳，她不是傻子，立刻联想到了那个她刻意遗忘多年的男人。难道……是他？他知道了念儿的存在？所以才会……，可是他就是个厨师呀，哪有那能量，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酸楚，有惶恐，也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妈，你别多想。”何念收拾完，走到母亲身边，语气平静，“李书记是个好官，她只是看不惯刘局长那些人欺负老百姓。”他顿了顿，看向周蓉，眼神明亮，“蓉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大学……以后还有机会。我现在跟着农场的老师们学得挺好，比在学校强多了。”
周蓉看着何念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个头，心中那丝异样的情愫再次涌动。她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嗯，你好好学，比什么都强。”
夜色渐深，周蓉告辞离开。何念送她到巷口，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蓉姐，”何念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周蓉，“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
周蓉心头一跳，迎上少年认真而执着的目光，脸上有些发烫，她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傻小子，说什么呢！我是你姐，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快回去吧，云姨还需要你照顾。”
看着何念转身跑回家的背影，周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绪。邻家的小弟弟，真的长大了。
与此同时，市委家属楼内，李天娇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吉春市的万家灯火，手里拿着电话听筒。
“柱子哥，事情基本办妥了。云朵姐已经回家，状态还好。那姓刘的，纪委已经介入，证据确凿，跑不掉。”她语气平静地汇报着。
电话那头，何雨柱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辛苦你了，天娇。念儿他……怎么样？”
“他很像你，柱子哥。”李天娇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倔强，聪明，也懂得隐忍。就是……心思有点重，这次的事情，对他影响不小。”
“……我知道。”何雨柱的声音有些低沉，“先让他和云朵安稳下来。光字片那边，你按计划推进，阻力该清除的就清除，不用手软。”
“明白。”李天娇应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柱子哥，你……不打算和他们相认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何雨柱才缓缓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云朵的心结……需要时间。而且，我的身份，现在相认，对他们未必是好事。你先帮我照顾好他们。”
“我会的。”李天娇郑重承诺。
挂断电话，李天娇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光字片改造这块硬骨头，是时候啃下来了。那些躲在背后煽风点火、企图阻挠发展大局的魑魅魍魉，也该一并清算了。她拿起内线电话，沉声道：“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城区改造专项工作会议，所有相关单位一把手必须到场！”
窗外，吉春市的夜晚并不平静，改革的浪潮与守旧的暗流在这片黑土地上激烈碰撞。而风暴眼，正悄然聚焦在那片名为“光字片”的破败角落，以及那位刚刚经历劫难、命运悄然转折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