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士群那通透着惊惶与试探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在凌晨时分的死寂中，再次刺向明渊刚刚稍有松弛的神经。他强压下因精神透支而产生的眩晕与刺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着这通电话背后可能隐藏的陷阱或信息。
“李主任，”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属于“藤原顾问”的冷静与权威，“关于76号的内部事务，你应该首先向你的直属上级汇报。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骚动’和那名国际犯人……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刻意将“国际犯人”这个敏感词抛出，既是试探，也是施压。
电话那头的李士群显然更加慌乱，语速急促地解释道：“是，是……藤原顾问，就在刚才，大约半小时前，据点内部似乎有短暂的电闸跳闸和警报误鸣，虽然很快恢复，但值守人员报告说……说关押汉森的那间牢房附近，好像……好像有异常的响动。我已经派人去彻底检查了，目前还没有发现犯人逃脱的迹象，只是……只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想到您之前对贝当路和周边区域的关注，所以……所以想先向您通个气……”
李士群的话说得磕磕绊绊，既想推卸可能存在的责任，又不敢把话说死，更带着一丝甩锅的意图——将“异常”与明渊之前的“关注”联系起来。
明渊心中冷笑。李士群果然狡猾，这是想提前把自己摘出去，万一真出了问题，也能暗示是“藤原顾问”的“预清扫”行动打草惊蛇所致。但他此刻的慌乱，恰恰说明76号内部尚未确认汉森失踪，或者说，他们不敢、也不愿相信有人能从76号魔窟深处将人救走。
这为曼秋他们的最终撤离，争取到了最后一点宝贵的时间窗口。
“蹊跷？”明渊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斥责，“李主任，在‘归鸟’行动即将发动的关键时刻，76号作为重要机关，内部安保竟然出现如此疏漏？仅仅是跳闸和误鸣就能让你如此惊慌失措？我看你是被虹口的爆炸吓破了胆！”
他巧妙地将李士群的慌乱归咎于外部事件的影响，既撇清了自己，又打压了对方的气焰。
“立刻彻底清查！我要在‘归鸟’行动开始前，看到你关于此事的详细报告，以及确保76号内部绝对安全的保证！如果因为你们的疏忽，影响了‘归鸟’大局，你应该知道后果！”明渊的声音如同冰锤，重重敲在李士群的心上。
“哈依！哈依！卑职明白！立刻就去办！”李士群连声应道，声音带着惶恐，匆匆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明渊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与李士群的这番交锋，虽然短暂，却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他必须表现得强势而坦然，不能流露出任何一丝与“营火”行动相关的知情迹象。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地平线下，已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
时间，不多了。
二
凌晨五时整，上海依旧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中，但特高课大楼内，却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巨大的作战指挥室内，将星云集，人影憧憧。藤田芳政站在巨大的上海地图前，双手拄着指挥刀，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南造云子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挺括的制服，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角落位置、看似正在低头翻阅文件的明渊身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因、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藤田芳政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随即用沙哑而充满杀气的声音，对着面前一排排肃立的军官和通讯官，下达了最终指令：
“我命令，‘归鸟’行动，全面启动！”
“所有参战单位，按预定方案，即刻行动！目标——彻底清除潜伏在帝国肌体上的所有毒瘤！我要看到成果，我要看到胜利！”
“哈依！！！”震耳欲聋的应答声，几乎要掀翻指挥室的屋顶。
下一刻，整个指挥室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蚂蚁窝，瞬间高速运转起来。通讯官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各个行动单位的代号，电报机发出密集的“滴滴”声，参谋人员在地图上飞快地标注着箭头和符号。
与此同时，在上海的各个角落，早已集结待命的日伪军警力量，如同无数条被同时放出的恶犬，倾巢而出！
宪兵队的卡车轰鸣着驶出兵营，轮胎碾过空旷的街道；特高课的行动队穿着便装或制服，如同鬼魅般扑向一个个早已锁定的公寓、商行、仓库；76号的特务们挥舞着手枪，粗暴地砸开一扇扇他们认为可疑的房门；皇协军则负责封锁主要路口，设置路障，切断区域之间的联系。
警笛声、引擎轰鸣声、砸门声、呵斥声、零星响起的枪声……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将整个上海拖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规模空前的白色恐怖之中。
“归鸟”这张死亡之网，终于全面收紧！
三
然而，这张看似密不透风的巨网，其落点与力度，却在无形中受到了明渊那番“优化”方案的深刻影响。
按照明渊“引蛇出洞，分层打击”的策略，行动初期的重点，并非直扑那些真正核心、隐秘的目标，而是集中优势兵力，对那些被标记为“活跃据点”或“可疑区域”的地点，发动了雷霆万钧的打击。
而这些地点，大部分正是明渊精心准备的“弃子”和“陷阱”。
在霞飞路那家旧书铺，日军破门而入，只找到一堆早已焚烧殆尽的文件灰烬和几个无关紧要的留守人员，双方发生了短暂而“激烈”的交火，留守人员“全部玉碎”，日军“成功摧毁”该据点。
在闸北三德里的裁缝铺，情况类似，军统方面安排的外围人员进行了“顽强抵抗”，最终“击毙数名抗日分子”，但缴获寥寥。
而在贝当路仓库区，昨夜由“灰枭”小组扮演的“抵抗分子”，按照预定计划，与前来“清扫”和后续加入“归鸟”行动的76号及日军部队，展开了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城市攻防战”。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战斗似乎异常惨烈，吸引了周边大量日伪军警的增援。南造云子亲自坐镇此地指挥，脸色铁青，她预感到这里可能是条“大鱼”，却不知自己正被明渊牵着鼻子，在预设的泥潭里打转。
这些“辉煌”的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回特高课指挥室。
“报告！A组成功拔除霞飞路17号据点，击毙抵抗分子五人！”
“报告！b组在闸北三德里与敌激战，已控制现场，正在清查！”
“报告！贝当路仓库区战况激烈，敌军抵抗顽强，疑似重要据点，南造特派员请求更多支援！”
藤田芳政看着地图上一个个被标记为“已清除”或“激战中”的红色标记，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战果看起来相当不错，一切都似乎在按照“藤原顾问”预设的剧本上演。
而与此同时，那些真正关乎地下组织存亡的核心领导机关、电台枢纽、骨干人员藏匿点，却因为日军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导至这些“次要”方向，而得以在最后关头，利用这宝贵的混乱与时间差，或是彻底静默，或是通过极其隐秘的通道，悄然转移，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了“归鸟”的羽翼阴影之下。
四
明渊坐在指挥室的角落，面前摊开着文件，耳朵却捕捉着每一条传来的战报。当他听到那些预设的“弃子”据点纷纷被“拔除”，听到贝当路方向“激战正酣”时，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机械般精确计算后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导演的这场“惨胜”大戏，已经拉开了帷幕。日军正在为他提供的“剧本”流血、消耗，并为他们取得的“战果”而兴奋。而真正的目标，正在这喧闹的掩护下，悄然潜行。
然而，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南造云子虽然被牵制在贝当路，但她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空间的阻隔，依旧让他感到如芒在背。而且，李士群那边关于76号的“异常”，始终是一个潜在的炸弹。一旦汉森失踪的消息确认，并与他明渊之前的“异常关注”联系起来，南造云子必然会瞬间将所有的怀疑重新聚焦到他身上。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官快步走到藤田芳政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
藤田的眉头猛地皱起，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挥退了通讯官，目光阴沉地扫过指挥室，最终，落在了明渊的身上。
“藤原顾问，”藤田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刚刚接到76号李士群的最终确认报告……他们关押的那名重要国际犯人，皮特·汉森……失踪了！”
指挥室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明渊。
明渊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了极其“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甚至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什么？！汉森失踪了？在76号内部？这怎么可能？！”
他的反应，完美地契合了一个刚刚得知此噩耗的、“无辜”且“震惊”的上级顾问。
藤田芳政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李士群报告说，牢房门锁被专业工具破坏，现场有轻微打斗痕迹。他们怀疑……是内部有人接应，或者，是极其专业的营救行动。”
明渊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愤怒”：“废物！76号简直就是一群废物！在‘归鸟’行动发动的关键时刻，竟然出了如此巨大的纰漏！这绝对是抵抗分子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打击帝国声誉，干扰‘归鸟’行动！”
他迅速将事件定性为抵抗分子的“阴谋”，并将76号的失职与“归鸟”行动挂钩，巧妙地将自己从事件的中心摘离出来。
藤田芳政的脸色依旧难看，但他看着明渊那“义愤填膺”的模样，眼中的怀疑似乎消散了一些。的确，相比于怀疑地位稳固、贡献巨大的“藤原顾问”，将责任归咎于76号的无能和抵抗分子的狡猾，是更符合逻辑的选择。
“这件事，我会亲自追究李士群的责任！”藤田冷哼一声，暂时将此事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捷报频传”的“归鸟”行动上。
明渊缓缓坐回座位，表面上依旧带着余怒未消的凝重，但内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却并未完全放松。
汉森失踪的消息，终于还是爆出来了。虽然暂时被他应对过去，但南造云子呢？当她从贝当路回来，得知这个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他几乎可以预见，一场更加凶险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第279章 《“归鸟”启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