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铁，沉沉压下，将整座海龙庄园裹入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天边最后一丝暮色也被吞没，苍穹漆黑如墨，不见星月，唯有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在浓云低垂间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巨兽脊背，随时准备苏醒。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与深夜特有的寒意，掠过庭院中高耸的棕榈树梢，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暗夜中不肯安眠的灵魂在呢喃低语，又似命运在耳畔悄然预告着未知的波澜。
庄园内灯火通明，主楼长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暖金色的光晕，映得银盘玉箸熠熠生辉，鲍鱼龙虾、熊掌鱼翅等山珍海味热气腾腾地摆满了整张长桌，香气缭绕，却无人动筷。那一席华宴，宛如一场精心布置的假面舞会开场前的静默——华丽而空洞，热闹却冰冷。
萧文和于曼丽分坐两侧，皆面色微沉。萧文右脸颊那道斜下的红痕像是一道灼烧过的烙印，在灯光下泛着刺目的血光，皮肉微微隆起，边缘已渗出淡淡的青紫，触目惊心。他微微蹙眉，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牵动伤口，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隐痛。他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可那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强忍的不适。
而于曼丽虽表面镇定，指尖轻搭在膝上，姿态端庄，但手臂外侧隐隐红肿，皮肤裂开似的火辣辣地疼，让她不得不悄悄调整坐姿。她目光几次扫向萧文的脸，终究又迅速收回，仿佛怕被看出什么软弱的情绪。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睫毛微颤，心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滋味——愧疚、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恼怒。
席间，龙王叔始终沉默，只偶尔举杯浅饮，神色莫测。一双鹰眼深陷于眉骨之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他并未提及所谓“私事”，只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文，仿佛在衡量一块尚未打磨的璞玉是否经得起风雨。
萧文懒得追问。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而于曼丽心里却隐隐察觉，这件私事非同小可。
夜更深了。
海风愈发猛烈，拍打着窗棂，发出轻微的震颤声。走廊尽头传来巡逻保镖的脚步声，皮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节奏沉稳，如同心跳。
海龙庄园主楼的某间客房里，萧文独自站在卫生间的镜前，咧嘴照着自己狼狈的模样。镜中的男人三十出头，轮廓分明，本是英挺俊朗的一张脸，如今却被一道狰狞的红肿横贯右侧，破坏了原有的平衡。他伸手想去碰，刚触到边缘便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缩回手，额角沁出细密汗珠。
“嘶……真他妈疼啊。”萧文低声咒骂，声音沙哑低沉，却不带怨怼，反而透着一股自嘲般的坦然。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漏水，像是时间在耳边敲打节拍。他盯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笑了：“值了。”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后果。若他不站出来替于曼丽挨这几棍子，那一顿毒打全得落在于曼丽身上。一个女人，如何承受那种疼痛？更何况，她是于曼丽——骄傲、倔强、宁折不弯的于曼丽。
可说到底，又能怪谁？是他执意要抓韩四，非要替冷薇讨回公道，才惹来这场祸事。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但他做不到。有些事，一旦看见了，就再也装不了瞎。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锁轻响。
“萧文……”于曼丽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瓶化瘀消肿的药酒，瓶身晶莹剔透，标签古朴泛黄，隐约可见篆体刻字“九转灵脂膏”，显然是家传秘制良品。她穿着素色真丝睡袍，发丝微乱，脚步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沉寂。
“这儿呢！”萧文在卫生间里应了一声，声音略带沙哑。
于曼丽又推门进了卫生间，目光一落在他脸上，心头的怒意顿时软了三分，反而多了几分歉意。只见他一脸苦相，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那道红肿狰狞刺目，嘴唇都被咬出了白痕。她原本还想冷言讥讽几句——“逞英雄上瘾是不是？”“下次别管我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叹息，轻轻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过来。”于曼丽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已没了锋芒，“帮你擦点药酒。”说完，转身回了客厅。
萧文一手轻按脸颊，低头走出来，脚步有些踉跄，最终在沙发坐下，位置正好在于曼丽斜对面，不远不近，像是刻意保持着某种分寸。他望着窗外漆黑的海面，浪涛翻滚，白沫飞溅，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于曼丽拧开药酒瓶盖，一股清凉草木香弥漫开来，夹杂着淡淡的辛辣气息。她取出棉签，蘸取少许琥珀色液体，动作极轻地一点点涂抹在萧文右脸颊的红肿处。药液触及伤口的瞬间，萧文猛地抽气，额头冒汗，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哎呀……你轻点轻点……”萧文龇牙咧嘴，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
“还逞不逞能？”于曼丽嘴上毫不留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指尖的动作也更轻了，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沿着伤痕边缘游走，生怕加重他的痛苦。
“于曼丽，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逞能是为了谁？要不是因为你细皮嫩肉的，我才……哎呀……轻点轻点……”萧文试图解释，语气认真，却又被药酒蛰痛，疼得直咧嘴，话都说不利索。
“行了，闭嘴，我的事我自己扛得住！”于曼丽打断他，声音拔高了些，像是掩饰内心的波动，“这一棍子再狠点，你就得破相！以后怎么见人？”
“嘿嘿……我破不破相都一样，又不讨老婆……”萧文干笑几声，说得风轻云淡，可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他确实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漂泊惯了的人，早已习惯了孤独。他和于曼丽那个所谓的“口头婚约”，当初也只是一时失算，一句屁话，一场误会，但事后谁也没当真。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把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硬生生绑在一起，在生死边缘反复拉扯。
于曼丽听罢，沉默片刻，终是把药酒放在茶几上，语气缓了下来：“好了，腿上的一会儿自己擦吧！这是干爹刚才给我的，说很管用，擦完明天就会消肿。”说毕，于曼丽作势欲走，裙角轻扬，留下一抹淡雅幽香。
“于曼丽，你先别急着走，晚上咱俩都没吃什么东西，陪我喝点酒吧，放心，我是不会酒后乱性的……”萧文又开启了屁话模式，嘴角勾起坏笑，可眼神却是真诚的。他真想和于曼丽静下心喝杯酒，说几句心里话。这些天，他们一起逃命、一起拼命、一起面对死亡，却从未真正坐下来谈过心。
“滚！一天不说几句屁话就嘴痒是不是？！”于曼丽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说：“等着，我房间有酒。”
“给我来啤的就行！算了，去你房间喝吧。”说着，萧文迅速起身，揉着后大腿，随同于曼丽去了她的房间。
于曼丽就住在萧文隔壁房间，房内整洁如初，窗帘半掩，月光未曾降临，室内仅靠一盏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暖光。空气中有股淡雅幽香，似兰非兰，似檀非檀，沁人心脾。萧文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挺好闻呢！是你用的香水？”
于曼丽不答，却走向冰箱，取出两罐罕见的精酿啤酒，市面上极少见，小小一罐售价数百。又拿出一只高脚杯，开启一瓶陈年干红。酒液倾泻而出，深宝石红色泽流转，香气四溢，果香与橡木桶的醇厚交织，弥漫在整个空间。
夜更深了。
海龙庄园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巡逻保镖的脚步声在回荡，规律而遥远，像是守护这座孤岛的最后一道防线。
萧文开了一罐啤酒，仰头畅饮，喉结滚动，赞不绝口：“真是好酒，比别的啤酒好喝多了！你不知道，别的啤酒喝嘴里一股马尿味儿……”
于曼丽端起酒杯，浅啜一口，打趣道：“那你不也喝了？”
“有什么不能喝的，它又不是真马尿！就好比猫屎咖啡，真是猫屎磨出来的吗？”说着，萧文和于曼丽相视一笑，萧文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气氛难得轻松，仿佛那些血腥过往、恩怨纠葛都被这一杯酒暂时冲淡。
片刻后，于曼丽音色忽变，认真问道：“萧文……认识我，你后悔吗？”
萧文放下酒罐，神色凝重，却大倒苦水：“我都后悔死了！所有的事……差不多都是你惹出来的吧！你看看啊，你委托我找刁哥，结果刁哥被冷青剁碎喂狗了。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可你又要让我陪着去老城区疯，害得我不得不一起跟着疯，差点葬身鱼腹，紧接着冷青就冒出来了，咱俩又险些死他手里……”他像是在翻旧账，一笔笔算得清楚，语气夸张，可眼中并无责怪之意。
可他说完，却又苦笑：“但这大概就是命吧。注定你和我要有一场羁绊，是不解之缘。”
于曼丽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苦涩笑意。她明白，他们早已被命运紧紧缠绕，挣不开，逃不掉。就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一次次撞向礁石，却始终无法回头。
萧文忽然正色，手中啤酒罐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于曼丽，龙王叔说有私事找我，你知道是什么私事吗？”
“不太清楚，可他以前找过你几次，你都躲出去了！”
“以前……”萧文愣了愣，这三年来确实有黑道大佬找过他，可对方并未明说是龙王叔。“以前找我的黑道大佬就是龙王叔？唉……早知道是他，我还能省点钱，不至于坐着飞机跑国外好几次！”
“他找你并没有恶意，如果有，你会活到现在吗？他更不会把你推荐给我！”于曼丽耐心解释，其实，她还算了解龙王叔的为人，从来不会无事生非，看谁不顺眼了就仗势欺人，那种事只有曹大康、黄金山、韩四等无耻之辈做得出来。
“我知道，可他说的这个私事……我总觉得也不是小事！”萧文又喝两口酒，眉头紧锁着，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江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潮。
“萧文，干爹的事就是我的事，希望你不要拒绝！”于曼丽语气郑重，近乎恳求。
“歇菜吧姐姐，你要是混为一谈，那你不如一枪打死我算了，你那些破事坑的我还不够惨吗？”萧文叫苦不迭，但确实没冤枉于曼丽，萧文若不是命硬，真就被她坑死了。
“对，都是我害了你……你开个价吧，我补偿你还不行吗？”于曼丽来气了，认为萧文太斤斤计较，不够大度。
“不是，我说要钱了吗？别总把人往歪了想好不好？我没那么爱财如命，我只想说，龙王叔的私事最好不要和你扯上关系，不然，我又得走霉运！你可倒好，动不动就拿钱砸人，有钱了不起吗？你有本事把你钱全给我……”
“你滚，我又不欠你的！”于曼丽特委屈似的，一拳砸在萧文肩膀上，恨不得再咬他几口。
“嘿嘿……不说了，来吧，喝酒！”萧文嗔笑一声，用啤酒罐撞了下于曼丽的酒杯，然后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罐啤酒，顿感浑身舒畅，血液似乎也随着酒精升温。
“萧文，今天的事……我还是想谢谢你！”于曼丽端着酒杯，最终说出了憋在心里的由衷之言。她低头看着杯中摇曳的红酒，像是看着过去的影子。
“客气话免谈，真要谢，你就是谢到明天天亮也谢不完！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俩之间也不存在谁欠谁的。跨海大桥那一跳，没有你拼死拼活的拽着我不放手，我现在头七都过了！”萧文笑着摇头，眼神却格外认真。
“胡扯……”于曼丽差点被逗笑，认为萧文说话太夸张。可那次她和萧文确实是捡了条命回来，也许这就叫命不该绝。
“所以我说，咱俩之间不存在谁欠谁的！总之……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硬着头皮往前走呗！”这时，萧文手里的啤酒罐已经空了，他有些晕乎乎的感觉，便起身走到窗前扶手站立。窗外，海风呼啸，卷起层层浪涛，撞击着礁石，发出轰然巨响，仿佛是深夜里无声的呼唤。他望着那片无尽黑暗的大海，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龙王叔的私事，绝对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