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天明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只余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水滴声，敲打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灰白的光线，照亮了泥泞的街道和一片狼藉的河岸。
西苓半抱着昏迷不醒的云屺，踏着积水，走出了那座困了他们一夜的桥洞。他一身红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鲜艳，湿透的布料沉甸甸地挂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和水渍，显得狼狈不堪。
而怀中的云屺，更是轻得像一片羽毛，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这潮湿的空气里。
龙族强大的体魄让西苓并不觉得疲惫，但心头的沉重却比湿透的衣袍更甚。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毫无生气的脸，那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唇瓣此刻紧紧抿着，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昨夜那剧烈的痛苦似乎暂时平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虚弱。
必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西苓抬眼望去，小镇在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后，渐渐恢复了生机。早起的行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另一个男子、衣着怪异却气质不凡的红衣少年，窃窃私语声再次隐约传来。
西苓蹙眉，他不喜这种被围观的感觉，更不愿云屺此刻的模样被旁人看去。他加快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最终落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里，一家挂着“悦来”招牌的客栈上。
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还算干净。西苓抱着云屺，无视了掌柜和小二惊愕的目光，直接踏上木质楼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一间上房，安静些的。打盆热水来。”
他的语气自然流露出久居上位的命令口吻，那掌柜虽觉奇怪，但见这两人气度非凡（尤其是西苓，即便狼狈，那眉宇间的矜贵与凌厉也难以掩盖），不敢多问，连忙亲自引路，打开了二楼最里间一间较为僻静的客房。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窗棂半开，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涌入，驱散了些许霉味。西苓小心翼翼地将云屺放在床上，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那冰冷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让他心头又是一紧。
小二很快送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西苓挥退了他们，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他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中的云屺，一时有些无措。他贵为龙王，何曾做过照料人的事情？更何况，还是照料这个身份不明、亦敌亦友、屡次挑衅他又莫名牵动他心绪的“未婚夫”。
犹豫了片刻，西苓还是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云屺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他拧了热布巾，动作略显笨拙地擦拭着对方脸上、颈间的冷汗和污渍。温热的布巾拂过那苍白的皮肤，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当擦拭到云屺紧按过心口的手时，西苓发现他即使在昏迷中，手指依旧微微蜷缩，仿佛还在抵御着那无形的痛苦。
西苓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掌心一片冰凉，并无外伤，但那痛苦的根源，显然深植于内。
他想起昨夜自己渡入灵力时，云屺体内那股混乱暴戾的排斥力量。
那绝非寻常伤势。
西苓沉默着，继续用热布巾擦拭着云屺的手臂，试图驱散一些寒意。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云屺的脸上。褪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与刻意疏离，这张脸显得异常安静和……好看。
眉骨挺拔，鼻梁如玉，唇形菲薄，即使毫无血色，也难掩其清逸出尘的轮廓。
“你到底是什么人……”西苓低声自语，指尖无意间拂过云屺微蹙的眉心，似乎想将那缕痛苦抚平，“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床上的人自然无法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他的存在。
西苓叹了口气，起身想去找些干净的衣物给他换上。然而，他刚一动，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他猛地回头，对上云屺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眸不再像昨夜那般痛苦涣散，但也失去了平日的神采，显得有些迷茫和虚弱。他看着西苓，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西苓被他抓住的手腕上，以及西苓手中还握着的、冒着热气的布巾。
云屺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至极，有惊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力道之大，让西苓都觉得手腕一痛。
“你……”云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无力而又倒了回去，只能偏过头，避开西苓的视线，语气重新带上了那层冰冷的隔膜，“谁让你多管闲事。”
又是这样！
西苓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起来，但看着对方那副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样子，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将布巾扔回水盆，溅起几朵水花，冷冷道：“若不是本王，你早已曝尸桥洞。这便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云屺闭了闭眼，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漠然。“我没求你救。”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离我远点，对你有好处。”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西苓心里。
离我远点，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是因为那天罚之力吗？是因为靠近他，会引动那可怕的反噬？所以昨夜他推开自己，并非厌恶，而是……保护？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西苓的心脏，让他呼吸一窒。他看着云屺倔强侧躺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胛骨在湿衣下清晰可见，仿佛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困惑，是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走到桌边坐下，背对着床榻，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一缓一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交织、碰撞。
红衣的龙王与青衫的“逃婚犯”，一个坐在明处，心乱如麻；一个躺在暗处，独自承受着秘密与痛楚。客舍暂安，却安不了两颗在迷雾与宿命中间徘徊的心。
那名为“疏离”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又或者，正在酝酿着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