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歉疚：“陛下言重了，是臣妾沉溺画中，未能及时迎驾，请陛下恕罪。”她微微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被污损的画作，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惋惜，“只是可惜了这幅画……”
宇文渊的目光从画作移到她沾着颜料的手指，再回到她脸上那抹碍眼的红渍（其实是颜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未叫起，反而踱步到画案前，更仔细地看了看那幅秋景图，以及那团刺目的红。
“画的什么？”他语气随意地问道，指尖虚虚点过画中秋水、枫叶、孤亭。
苏晚这才缓缓起身，仍微垂着头，轻声回答：“回陛下，只是臣妾信笔涂鸦，画的是臆想中的秋日庭院景致。秋水长天，红叶满阶，偶有凉亭孤立……皆是寻常秋色，并无甚稀奇。”她刻意避重就轻。
“哦？寻常秋色？”宇文渊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朕看你笔法细腻，构图讲究，并非信笔为之。这秋水为何如此沉静？红叶为何如此炽烈？凉亭为何……孤立于繁华之外？”
他一步步走近她，带着迫人的气势：“苏妃，你画的，当真只是秋景？抑或是……另有所寓？”
这已近乎逼问了。周围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苏晚似乎被他接连的问题问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睫毛轻颤，眼神闪烁不定，像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
良久，她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坦诚：
“陛下慧眼如炬，臣妾……臣妾一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陛下。”
她抬起眼，目光望向那幅画，却又像是透过画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臣妾画此画时，确实……并非全然写景。臣妾只是觉得，秋日之景，最是矛盾，也最是深刻。”
“秋水沉静，是因它历经春夏奔涌，沉淀了喧嚣，方能映照长天；红叶炽烈，是因它深知凋零在即，故而拼尽全力，燃烧最后的生命；而凉亭孤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或许并非厌倦繁华，只是……看尽了繁华起落，反而更懂得静守本心的可贵。”
她收回目光，勇敢地迎上宇文渊深邃的眼眸，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种糅合了脆弱与通透的光芒：“臣妾愚钝，只是觉得，这世间万物，盛衰有时，动静相宜。最美的景致，或许不在极盛之时，而在那盛极将衰、衰极复荣的转换之间，在那份历经繁华后的沉静，与面对凋零时的炽烈之中。”
她微微屈膝：“臣妾一点浅见，借画胡言，让陛下见笑了。若说寓意……或许便是臣妾的一点痴念，觉得若能于繁华中守得住沉静，于孤寂中保有一份炽热，方不负这世间走一遭。”
她这番话，半是解释画作，半是抒怀，隐隐回应了他昨日关于“残荷”与“市井”的评价，更巧妙地将自己此刻“初承恩宠却遭冷待（外人看来）”的微妙处境，用一种诗意的、富有哲理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没有抱怨，没有索求，只有一种对命运的感悟和一种“守静持热”的自我期许。
既展现了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思想深度，又完美维持了那份“真诚”与“脆弱”感。
宇文渊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眼角那抹未干的湿意，她指尖未能洗净的颜料，她话语中那份矛盾的怅惘与通透……再一次，让他感到了意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总能在他以为看透她的时候，展现出更新的一面。
“于繁华中守得住沉静，于孤寂中保有一份炽热……”宇文渊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眸中神色变幻莫测。
忽然，他伸出手，并非碰触她，而是拿起了书案上那支她方才用过的、还蘸着朱红的画笔。
在苏晚惊讶的目光中，他俯身，在那团不慎滴落的红色污渍上，寥寥数笔，勾勒数下——
竟将那团刺目的红，点染成了数片翩然欲飞的、形态各异的红色枫叶！与画中原有的枫林遥相呼应，不仅完美掩盖了污渍，反而让那片秋色更添了几分灵动与意趣！
“画坏了，便想办法补救。”他放下笔，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而非弃之不顾。这才是‘不负’。”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起驾回宫。”
“恭送陛下——”宫人们连忙跪送。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画上那被他亲手添上的几笔红叶，心中波澜起伏。
他这是在……点拨她？还是在暗示什么？
补救？而非弃之不顾？
看着那浑然天成的几笔修改，苏晚不得不承认，这位帝王在书画上的造诣，确实极高。
苏晚缓缓走到画案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新鲜的、尚未干透的墨迹。
宇文渊离去后，揽月轩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苏晚独自立于画案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几片由帝王朱笔点染的枫叶。墨迹未干，触之微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补救？而非弃之不顾？
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这绝不仅仅是在论画。这是在回应她方才那番关于“盛衰”、“沉静”、“炽烈”的言论，更是在对她这个人，对她此刻的处境，做出的一种隐晦而强大的宣告。
他看穿了她的故作镇定，看穿了她以画抒怀下的试探与不安，但他没有点破，反而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朕知道你有心思，有才华，甚至有不甘，但既然已入朕瓮，就乖乖待着。朕暂时还没有“弃之”的打算，甚至愿意给你“补救”和展现的机会。
这是一种恩威并施的掌控。
苏晚缓缓收回了手，看着那幅被修改后更添神韵的画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冷冽如秋霜的弧度。
“拂冬。”她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在。”
“将这幅画小心收起来，晾干后……就挂在寝殿内吧。”她吩咐道。将皇帝亲手修改过的画作悬挂起来，既是示好，也是表态。
“是，娘娘。”
“准备一下，本宫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苏晚转身，走向妆台。既已入宫，该有的礼数绝不能少，尤其是在这风口浪尖，更要表现得谦恭知礼。太后，或许也是一个可以借力的对象。
寿康宫。
太后见到苏晚，倒是比上次更加和颜悦色。显然，皇帝亲自去揽月轩并用过晚膳（无论实际发生了什么）的消息，早已传遍六宫。
“快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笑着招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瞧着气色倒还好，皇帝……没有为难你吧？”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苏晚脸上立刻飞起两抹红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新妇的羞涩与窘迫，微微低下头：“太后娘娘取笑臣妾了……陛下，陛下待臣妾极好。”语气真诚，听不出半分虚假，将一个承蒙雨露、心满意足的小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拉着她说了会儿闲话，赏了些东西。苏晚应对得体，既不过分活跃，也不显得沉闷，偶尔提到皇帝时，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崇拜与依赖，更是让太后看了放心。
请安完毕，苏晚恭顺地退下。走出寿康宫时，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宫人探究、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
“这才刚刚开始。”苏晚在心中回应。后宫的耳目众多，她今日在寿康宫的表现，很快就会以各种版本传到宇文渊耳中。
回到揽月轩，已是午后。
苏晚并未休息，而是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可有新鲜的金银花、菊苣、甘草？若有，取些来。”
拂冬不解：“娘娘要这些做什么？”
“陛下日理万机，时常熬夜批阅奏折，易生虚火。本宫想试着做些清心去火的药茶。”苏晚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妻子对丈夫再寻常不过的关心。
她亲自去了小厨房，屏退旁人，只留拂冬帮忙。并非她真的精通药理，但有007这个资料库在，一些简单药茶的配伍和制作方法还是能提供的。她做得极其认真仔细，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仿佛将所有的柔情与关切都融入了其中。
她并不指望这茶真的能有多大的功效，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这份“心意”，必须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一盏清茶，很快便已备好，被小心地装入一个温润的白玉瓷盅内。
“高公公此时应在御前伺候吧？”苏晚状似无意地问掌事宫女。
“回娘娘，这个时辰，高公公通常是在御书房外的。”
苏晚点点头：“将这茶交给小路子，让他送去御书房外交给高公公，就说是本宫一点心意，请公公代为转呈陛下，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记住，不必声张，交给高公公即可。”
“是，娘娘。”掌事宫女心下暗赞娘娘心思细腻周到，连忙小心捧着茶盅去了。
这份不张扬却体贴入微的“心意”，通过高公公的手送到御前，远比她大张旗鼓地送过去效果要好得多。
御书房。
宇文渊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事，正觉有些口干舌燥，眉心微蹙。
高公公适时地奉上一个白玉瓷盅，低声道：“陛下，这是揽月轩苏妃娘娘方才让人送来的，说是亲手为您熬制的清心去火药茶，请您务必保重龙体。”
宇文渊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洁白无瑕的玉盅上。揭开盖子，一股清淡微苦的药草香气混合着甜香扑面而来。
“她亲手熬的？”他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奴才打听过了，娘娘在小厨房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未曾假手他人。”高公公躬身道。
宇文渊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味道清甜适中，带着草药的微甘，入喉确实舒爽不少。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她围着灶台、小心翼翼熬煮茶汤的模样，那双拿惯了画笔的手，做起这些事来，不知是何光景。
“她倒是有心。”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又喝了几口，便将茶盅放下，重新拿起了朱笔。
高公公觑着陛下神色，见并无不悦，反而眉宇间的倦色似乎舒缓了些，心中便有了数，悄悄退下。
宇文渊批阅着奏折，目光偶尔掠过那白玉瓷盅，眸色深沉。
献画，是展才。 请安，是示弱。 送茶，是表关心。
这苏晚，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精准地踩在他可能会产生好感或放松警惕的点上。这份心机和分寸感，绝非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所能拥有。
可她偏偏又能将那幅残荷画出风骨，能将市井民生说得头头是道，能因为一滴红颜料而真心惋惜，能说出“于繁华中守静，于孤寂中持热”这样的话。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宇文渊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苏晚，你究竟是在用心讨好朕，还是在用心……算计朕？
无论哪种，这场游戏，都越来越有趣了。
他忽然开口：“高敬。”
“奴才在。”
“传朕旨意，今晚朕仍去揽月轩用膳。”
他倒要看看，今晚，她又能演出怎样一番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