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婉晴的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晨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女帝问的是文院如何创立，问的却是这江山未来的根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苏晨缓缓重复着这十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诵读古老的箴言。
苏晨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江面，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回到了那个百家争鸣、思想激荡的时代。
“陛下可知，此言出自何处？”苏晨问道，不等女帝回答，便自答道，“此乃先贤孟子《尽心》篇里之言。寥寥十字，道尽了治国安邦的根本。”
苏晨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帝：“何谓民为贵？非是空谈仁政，非是虚言爱民。而是……将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饥寒饱暖、喜怒哀乐，置于一切之上。置于社稷江山之前，置于……帝王权柄之前。”
沐婉晴心头剧震。置于帝王权柄之前？这……这简直是颠覆纲常？
苏晨仿佛看穿了女帝的惊骇，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试想，若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这江山社稷，岂能稳固？”
“这龙椅宝座，岂能安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百姓，便是这江山之皮，社稷，是依附于百姓之上的毛。君王……不过是这皮上最显眼的那根翎羽罢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苏晨的声音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水势平缓，舟行万里；水势滔天，舟覆人亡。”
苏晨接着讲述，“善待百姓，使其安居乐业，则民心如水，载舟远航；苛待百姓，使其民不聊生，则民怨如水，怒涛滔天，足以倾覆任何坚固的舟楫。”
沐婉晴脸色微白，苏晨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头最深处。
她想起父皇临终前的叹息，想起两两年江北流民的哀嚎，想起江南世家盘剥下百姓的困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女帝并非不懂，只是从未有人如此赤裸裸、如此尖锐地将君王置于民下。
“何谓社稷次之？”苏晨继续道，“社稷者，江山也，宗庙也，法度也。它是维系国家运转的框架，是传承文明的载体。”
“它很重要，但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让百姓在这片土地上更好地生活。是为了守护这方水土养育的黎民。若社稷成了束缚百姓的枷锁，成了盘剥民脂民膏的工具，那么……”
“这社稷，便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便该……破而后立。”
“何谓君为轻？”苏晨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直视着沐婉晴的眼睛，“轻，非是轻视，而是……位置。君王，是治理这江山社稷、服务这黎民百姓的……管理者。”
苏晨一句一句道出君为轻的理念，“是受托于天，代天牧民之人。其职责，在于调和阴阳，理顺万民，使百姓安居乐业，使社稷长治久安。”
“君王之权柄，源于万民之托付。君王之威严，系于万民之拥戴。若君王失德，不能为民谋福，反为民造祸……那么，这轻……便可能变成……无足轻重！”
“轰”
女帝沐婉晴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苏晨的话语，如同惊雷，彻底颠覆了她从小接受的“君权神授”、“帝王至尊”的信念。
君王……只是管理者？权柄源于万民托付？威严系于万民拥戴？
这……这简直是将高高在上的帝王，拉下了神坛。
女帝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反驳，却发现苏晨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剑，直指要害，让她无从辩驳。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女帝反复念着这句话，这道理，她无法否认。
看着女帝震惊失语的模样，苏晨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循循善诱：“陛下，创立文院，其核心，便是要将这民为贵的理念，深植于每一个未来官员的心中。”
苏晨接着说道：“让他们明白，为官一任，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不是为了攀附权贵。而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
“文院所学，非是空谈诗书礼乐，非是钻研权谋机变。”苏晨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文院之学，首重实务，首重民生。”
苏晨伸出手指，一一列举：“其一，学农。如何改良粮种？如何兴修水利？如何预防虫害？如何让百姓仓廪实，知礼节。”
“其二，学工。如何改进织机？如何冶炼精铁？如何制造农具？如何让百姓衣食足，器具利。”
“其三，学商。如何畅通货殖？如何平抑物价？如何打击奸商？如何让百姓货能通，利能均。”
“其四，学医。如何防治瘟疫？如何普及药方？如何建立医馆？如何让百姓病有医，老有医。”
“其五，学教。如何开蒙启智？如何因材施教？如何普及识字？如何让百姓知廉耻，明事理。”
“其六，学法。如何明刑弼教？如何公正断案？如何约束胥吏？如何让百姓冤有申，法有依。”
苏晨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如同在描绘一幅壮丽的蓝图：“文院学子，需深入田间地头，了解农桑之苦；需走访市井街巷，体察商贾之艰；需坐堂问案，明辨是非曲直；需悬壶济世，抚慰病痛疾苦。”
“他们要学的，是如何解决百姓生活中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是如何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居者有其屋，老者有所养，幼者有所教！”
“他们要明白，”苏晨的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未来，“一个官员的政绩，不在于他修了多少华丽的牌坊，建了多少宏伟的庙宇，而在于他治下的百姓，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是否少有所学，壮有所用，老有所依！在于他是否真正将民为贵三个字，刻在了心上，落在了实处。”
“唯有如此，”苏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期许，“当这些文院学子走出学府，踏入朝堂，成为一方父母官，他们才能真正成为百姓的依靠，成为社稷的栋梁。他们手中的权力，才不会成为盘剥百姓的工具，而会成为造福一方的利器。”
“唯有如此，”苏晨望向女帝，眼神清澈而坚定，“当民为贵的理念，通过一代代文院学子的践行，如同春风化雨，浸润整个大周官场，浸润这片古老的土地……”
“那么，那个我们向往的盛世——老有所依，幼有所教，病有所医，人人有希望，人人有未来的太平盛世……才真正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晨风拂过，吹动女帝沐婉晴鬓边的发丝和花环上的野花。
女帝怔怔地坐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苏晨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她心中久久回荡，掀起滔天巨浪。
“民为贵，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口号，而是具体到每一粒粮食、每一件衣裳、每一处病痛的务实之学。文院……不再是培养清谈误国之徒的场所，而是锻造真正为民请命、为民谋福的干吏的熔炉么？”女帝看着苏晨说道。
苏晨没有回答，点了点头。
女帝看着苏晨，看着他那双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足以照亮未来的火焰。
那是对理想的执着，对信念的坚守，对这片土地和黎民百姓最深沉的……赤诚。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撼，有迷茫，有恐惧，但更多的……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希望，女帝仿佛看到，在那遥远而艰难的未来，一颗名为“民本”的种子，正被眼前这个男人，以无比坚定的姿态，深深埋入大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之中。
女帝缓缓站起身，迎着已经升起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江水气息的空气，仿佛也带着新生的力量。
“苏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这文院……当如何……着手？”
阳光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中那抹破开迷雾、逐渐坚定的光芒。
女帝知道，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道路，已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