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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炎茫然地看着范争雄的尸首,呆坐了半天,才终于从悲恸中醒来。他先挖了个坑,将范争雄草草埋葬,竖草为香,在范争雄坟前拜道:“师父,您放心吧,弟子一定不负您的教诲,完成您的心愿。”然后将范争雄的寒渊刀用布条紧紧包裹,以防被人认出,再将其背在身上。最后朝范争雄的坟茔拜了三拜,起身继续向北而去。

徐炎一路晓行夜宿,走了三日,来到一处叫白马集的市镇,这里距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已是不远,再有半日的路程,到了汉口,就可以从那里上船,溯汉江而上,直到襄阳,然后从那里下船登岸,一路向北就可到南阳了。

徐炎看已经日近中午,便来到镇中一家叫“福云居”的客栈,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要了几个馒头,两个小菜,自顾自吃了起来。正吃着,忽听不远处座位上一人小声说道:“师弟,找了这么多天了,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说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虽然那人说话声音很小,但徐炎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较之常人自然不同,是以倒也勉强听得清楚。

只听旁边一人小声斥道:“师兄!你胡说些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盖世,谁能伤的了他?‘四海游龙’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可是白叫的吗?”

徐炎一听吃惊不小,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四海游龙”,那不是师父吗?师父说过大师兄现在李自成军中,那么这两人必定是二师兄和三师兄了?

徐炎悄悄转头一看,见自己右前方冲门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几岁年纪。其中一个一身白衣,手执折扇,面容白皙倜傥英俊,另一个则身材略矮,皮肤黝黑,双目有神四肢粗壮,一看就身具很高明的外家功夫,只不过长得方头大嘴,相貌比起旁边那位可是天上地下了。

只听那白衣人轻声笑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又何必当真?”徐炎见了,心想这个人该就是二师兄了,他还记得师父跟他说过,二师兄名唤‘飞天玉虎’欧阳明,旁边那个黑汉子,自然是三师兄‘铁面刀’桑奇了。

徐炎万万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同门,心中顿时一阵大喜过望,刚要起身过去相认,忽然一想,自己就这么贸然过去,且不说他们是否会相信自己,若是他们问起师父的下落,自己该如何对答?师父临终将如此大事托付自己,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将这机密大事泄露给任何人,若是师兄们追问起来,实说固然不行,若是扯谎,自己这从小憨直的性情,三句话之内必被看出破绽,到时徒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再三思量,徐炎还是按捺住了性子,继续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再没心思吃下去,凝心听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就听桑奇又正色道:“师兄这是什么话!咱们做弟子的,哪有拿师父的性命安危说笑的!”欧阳明摆摆手不耐烦道:“好,好,就你是师父的好弟子,就你担心师父安危行了吧?”桑奇虽听出他话里有刺,但拙于言辞,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

欧阳明转而笑道:“师弟,你说这么多年,师父常年在外,神神秘秘地也不知忙些什么,有一次我好心问起,师父竟严厉地斥责我,说只管专心学武,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唉,我也是关心他老人家,怕他太过劳累嘛!”桑奇道:“师父不跟我们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欧阳明手摇折扇,摇头叹道:“唉,师弟啊,你说我在咱师兄弟三个里头最不成器,也不讨师父喜欢,不跟我说也就罢了。可师弟你天资聪颖,勤恳用功,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对你可是青眼有加啊,我可是不止一次听他老人家说,无论是武功还是人品,师弟你是最得他的真传的。按理不管怎么说,师父都不该瞒着你啊。”桑奇道:“师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顿了一下,又说道:“再说,师父几时不喜欢你了,他不过是告诫你练武和为人不可心浮气躁,多修心养性,他是为你好。”欧阳明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为师弟你觉得不平啊,你说如果师父觉得有什么事不便于说与咱们知道,那为什么偏偏大师兄这么多年不但什么都知道,还帮着师父东奔西跑地办事?难道在师父心中,师弟你不如大师兄?”

他这番话一说,倒是让桑奇面色一沉,缓缓拿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四方,若不是师父收留,我早已饿死在荒野了。师父的大恩大德,我今生粉身难报,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何况,大师兄武功韬略样样胜我,师父倚重他,也是应该的。”

欧阳明点头道:“师弟真是忠厚之人啊。”忽然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问道:“师父这些年在忙些什么事,师弟你真的不知道吗?”桑奇脸上变色,道:“我说过不知道自然就不知道,难道还存心欺瞒不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这一番话带着气,声音有些大,惊的四座都向这边看。

欧阳明赶紧轻轻拍了拍他,赔笑道:“师弟,别生气嘛,我也就是随口问问。我哪能连你都信不过啊。何况,你就是瞒着我,也不可能瞒着师妹的不是?”一提“师妹”两字,桑奇那黝黑的脸上竟然微微泛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徐炎在旁听了也甚是惊疑,他们所说的“师妹”是谁?怎么没听师父说起过?难道自己认错了,这二人不是自己的师兄?可是江湖上哪还有第二个人敢称“四海游龙”?若他们真有一个师妹,那么就该是自己的师姐了,为何师父那日绝口不提,只说自己有三个师兄呢?

徐炎想不出头绪,又听欧阳明道:“其实我也是觉得师父他老人家太过谨小慎微了,就算咱们兄弟武功不济,没法像大师兄那样帮他办大事,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我也是受师父多年教诲之恩,如今没法给他分忧解难,我这心里也着急啊。就说这次吧,师父若是带咱们一个在身边,也不会,唉,这泰山大会的日子可是越来越近了,你说……”还不等他说完,桑奇突然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脸上堆满喜色,一下子从座上跳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边,“师妹来啦,累了吧,来,快些坐!”

徐炎适才一心听他们说话,没有注意门口有人进来,这时目光随着桑奇往门口望去,只见走进来一个白衣姑娘,手持一柄短刀,不施粉黛,素净淡雅。只是眉目间有些忧郁之色,别有几分冷若冰霜之美。

桑奇关心地问:“师妹,怎么样?一路劳累了吧,快过来坐下歇息一下。”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引到他们的座旁。欧阳明也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来来师妹,你可不知道,桑师弟一时见不着你,嘴里可是念叨个不停啊,你再不来,桑师弟可就要急死了。”

那少女刚刚坐下,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微微一红,桑奇也是又囧又怒,责备道:“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转头问那少女道:“师妹,这一路,可曾探听到师父消息?”

那少女依旧满面担忧,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道:“爹爹这些年外出做事总是神神秘秘的,从不对我说,但每次说好几时回来总不会差了时候,这次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杳无音信,我真担心……”说到这里忧伤之情更甚,轻掩口鼻泫然欲泣。

她本就美如一朵水中兰花,师兄弟俩向来对她倍加爱慕,此刻见她这般忧郁之态,更是惹人怜惜,仿佛心都要化了一般。桑奇连忙安慰她道:“师妹,你别担心,师父他老人家洪福齐天,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况且以师父的武功,天下又有谁人能伤的了他?多半是又碰到什么大事急着去办,来不及给我们通个信罢了。”欧阳明也附和道:“是啊师妹,你也奔波了这一路,赶紧吃点东西将息一下,一会儿我和桑师弟马上再去寻找,你放心,我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找到师父的下落。”

那少女听了,方才略微感到宽慰一些,轻轻点了点头,谁知就在一抬头间,忽然瞥见对面临窗桌上,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正一动不动直直看着自己,顿觉两颊微红,赶紧将头低了下去。欧阳明一看,怒道:“臭小子,看什么!”

这少年自然是徐炎,刚才他一听那少女叫师父为“爹爹”,便登时震惊不已,她是师父的女儿,师父有一个女儿?怎么从不曾听他提起?及至后来见到她提及父亲,那溢于言表的忧心牵挂之情,让他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愧疚。显然她与师父之间父女之情甚是深厚,此刻她担忧之余,仍在满心希望着父亲能够平安无事,父女间终于相聚的一天,可她却又怎么知道,她心心念念牵挂不已的的父亲,已经撒手人寰?自己又怎忍心将这样的噩耗带给这位师姐?而杀害他挚爱的父亲的凶手恰恰就是自己,他又当如何去面对她?

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浑然竟未发觉自己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少女,及至欧阳明一声怒喝,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这般盯着一个姑娘看甚是无礼,一时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吃自己的饭了。

桑奇却是个火爆性子,腾地站起身就要发难,那少女见了连忙拉住他,“好了,正事要紧,不要节外生枝。”桑奇这才压住了火,哼了一声坐下,眼睛犹自恨恨地看着徐炎。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得得马蹄声响,到了这客店门前就停了下来,接着进来了几个官兵装束的人,只见他们均是身穿白色袍甲,为首两人似是军官,进门后找了个靠墙座位便坐下了,一个军官冲小二喊道:“赶了一路,渴死了,小二,快些上酒来!”

自他们一进店,除了徐炎和欧阳明他们这两桌的人外,店主、小二和其他几个客人,都是吓得面如土色,一动不动。那军官见喊了一遍无人应答,又道:“小二,聋了?赶紧上酒菜来!”店主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拿了坛好酒塞到小二手里,打发他送过去。

对于此,徐炎却并不觉得惊奇。他从小生活在荆楚之地,这里常年来是军阀左良玉盘踞的地方,是以他对那身白盔白甲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左良玉手下军兵的装束。这左良玉领兵作战虽然也称得上一员虎将,但御下无方,手下兵将军纪极差形同兵痞,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丝毫不逊于那些被他们称为“流贼”的对手,两湖百姓多年来可谓饱受其害,畏惧左军尤甚于流贼。

徐炎心道,这伙兵痞这一进来,要只是混吃混喝也就罢了,若是发起性来,只怕还不知要怎么祸害这小店呢,也无怪店主人害怕了。

他仔细看看了那一伙官军,见那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一个正与自己对面,看来身材高大,比同行的人至少高出一头去,年纪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相貌英奇,器宇不凡,神色亲和却凛凛然自有一股威势。他年纪轻轻却似乎这这些人的头领,看形神气度绝非自己寻常曾见过的官军将领可比,倒令徐炎甚感诧异。在他左边侧对徐炎而坐的另一个军官,约莫三十岁年纪,白面微须,刚才说话的就是此人。

那小二抱着酒哆哆嗦嗦地走到他们这桌跟前,将酒放下,那白面微须的军官笑道:“你怕的什么,又不少给你酒钱。”谁知那小二一听,更是吓得丢魂失魄,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军爷,小的不敢,军爷要酒只管喝,要菜只管吃,怎敢收军爷的钱,军爷……军爷肯光顾小店,是小店的……福分。”

白面军官见了,摇头呵呵一笑。却见那个少年军官伸手将他扶起,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他手中,温言道:“店家无需害怕,我们有紧要公事要办,赶了一天的路又饥又渴,只管上酒菜来,我们吃完还要赶路。”那店小二拿着银子,看看那少年军官,又望望店主,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军官拍了拍他,轻轻一笑,道:“只管收下,去吧。”他这一笑似是颇为让人觉得亲近,店小二连连作揖,欢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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