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大营校场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并未随着南宫陌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如同粘稠的污油,沉淀在每一个目睹了那场“点兵”闹剧的人心头。冥王殿下那过于平静的反应,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监军刘瑾及其党羽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梗得难受。
玄黑色的马车并未返回冥王府,而是依制径直驶向皇城。皇帝南宫溯竟出乎意料地传下口谕,要在宫中设宴,为“临危受命、为国出征”的皇弟冥王饯行。
消息传来,透着十足的虚伪与诡异。满朝文武皆知皇帝与冥王势同水火,这突如其来的“兄弟情深”戏码,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然而,皇命难违,这场鸿门宴,南宫陌不得不赴。
皇宫,麟德殿。
与校场的颓败混乱截然不同,此处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珍馐美馔的香气混合着龙涎香的馥郁,弥漫在雕梁画栋之间。百官依品阶列坐,衣冠楚楚,言笑晏晏,试图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君臣和睦的假象。然而,那笑容底下的紧绷,那觥筹交错间的眼神闪烁,无不泄露着此刻真实的暗流汹涌。
南宫陌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殿内喧嚣的声浪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一瞬。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轻甲,外罩墨蟒披风,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银色面具。他并未更换朝服,与殿内华服锦袍的众人格格不入,仿佛一尊从修罗场直接踏入温柔乡的杀神,周身自带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冷冽气息,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暖香软语。
他一步步走入大殿,目光平视前方,对两侧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好奇、敬畏、恐惧、幸灾乐祸——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御阶之下专为他设置的席位。
龙椅上的南宫溯,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举杯道:“皇弟来了!快入席!今日朕特设此宴,一是为皇弟壮行,愿皇弟旗开得胜,扬我国威;二也是念及兄弟离别在即,心中甚是不舍啊!”
话语恳切,情意绵绵,仿佛昨日那份欲置人于死地的圣旨并非出自他手。
南宫陌微微躬身,行了臣礼,声音透过面具,平淡无波:“谢陛下。”言简意赅,毫无暖意,也听不出丝毫感激。
他落座后,宴会继续。歌舞曼妙,衣袖飘拂,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尴尬与紧张。官员们纷纷上前敬酒,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话语。南宫陌只是端坐,对于敬酒,多以茶代,偶尔沾唇即止,冷漠得如同万年寒冰。
皇帝南宫溯始终面带微笑,眼神却时不时掠过南宫陌面前的酒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与阴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显得“热烈”了一些。
这时,南宫溯拍了拍手,殿内乐声稍歇。他笑道:“皇弟明日便要远行,塞外苦寒,征战辛苦。朕特意让人寻来一坛百年陈酿‘赤焰烧’,此酒性极烈,可御风寒,今日便与皇弟共饮此杯,盼皇弟早日凯旋!”
一名身着绛红色宫廷服饰、面容低垂的侍酒太监,双手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小心翼翼地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只异常精美的九龙白玉杯,杯中酒液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赤红色,在殿内灯火下荡漾着琥珀般的光泽,酒香浓烈扑鼻,几乎盖过了殿内所有其他气味。
那侍酒太监步履沉稳,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尖上。他走到南宫陌席前,躬身,将托盘举过头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杯酒上。百年的赤焰烧,确实是宫中罕有的烈酒,皇帝以此饯行,表面上看,似乎真是格外的“恩宠”。
然而,南宫陌的目光却落在那侍酒太监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过于浓郁、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自然甜腻的酒香上。他面具后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皇弟,请满饮此杯!”南宫溯在御座上笑道,目光灼灼,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压迫。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明白,这杯酒,绝不简单。
刘瑾坐在不远处,捏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几个皇帝的心腹重臣也交换着眼神,屏息以待。
南宫陌静默了一瞬。他缓缓伸出手,并非直接去拿那酒杯,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白玉杯壁。
触手温热。 并非酒液本该有的温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内里蕴藏着某种活物的诡异暖意。
就在他指尖碰触的刹那,他体内那深厚无比、近乎化境的内力自行微微流转,一股极细微的寒意从丹田升起,循着经脉瞬间游走至指尖,将那丝诡异的温热感悄然吞噬、化去。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快如电光石火。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随意地碰了一下杯子。
南宫陌收回了手。
那侍酒太监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举着托盘的手臂微微颤抖。
南宫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皇弟?”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南宫陌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陛下厚赐,臣,本不当辞。”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杯赤焰烧,淡淡道:“然,臣近日旧伤复发,体内寒毒未清,御医嘱咐,忌饮烈酒,尤其忌饮……这等性燥如火之酒。恐辜负陛下美意,更恐饮后误了明日出征大事。”
他竟直接拒绝了!而且理由冠冕堂皇,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南宫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狰狞。殿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哦?竟是如此不巧?”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朕的一片心意,皇弟竟要推辞?不过一杯水酒,便是真有不适,浅酌一口,应也无妨吧?莫非……皇弟是信不过朕这杯酒?”最后一句,已是带着明显的质问和威胁。
压力陡增。这杯酒,不喝,便是当着百官面抗旨不尊,坐实了疑君之心! 喝,则正中下怀!
南宫陌面具后的目光幽深如潭。他缓缓站起身。
这一起身,那股沙场淬炼出的无形煞气骤然扩散,竟让周围几个文官下意识地后仰了身体。
他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杯妖异的赤红色酒液。
忽然,他伸出手,并非端起酒杯,而是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只九龙白玉杯!
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快如闪电。在他拈起酒杯的瞬间,指尖内力微吐,一股极寒无比、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冰蓝色气劲,如同灵蛇般瞬间透入杯壁,将内中酒液彻底包裹、冰镇!
那酒液表面,甚至瞬间凝结了一层薄到极致、瞬间又化去的寒霜!
这一切,发生在普通人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刹那。
然后,在南宫溯、刘瑾以及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南宫陌将酒杯举至面具唇边。
他并未掀起面具,只是将酒杯微微倾斜。
赤红色的酒液流入面具之下缝隙,仿佛被他饮下。
实则,那酒液在入口的瞬间,已被他舌尖抵住,口腔内力运转,形成一个极小的旋涡,将所有酒液尽数包裹,未曾有一滴真正入喉!同时,他体内至阴至寒的内力澎湃运转,将那酒液中蕴含的、被他的灵觉和内力双重感应到的某种炽热阴毒的异样物质,瞬间冻结、包裹、然后——
他放下酒杯。白玉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杯已空。
“谢陛下赐酒。”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仿佛真的饮下了那杯烈酒。
殿内死寂。
南宫溯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面具下的眼神、从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中看出端倪。刘瑾也攥紧了拳头,眼神惊疑不定。
没有预想中的痛苦倒地,没有气血翻涌的迹象,甚至连身形都没有丝毫晃动。
他就那样站着,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
仿佛那杯足以令常人顷刻毙命的剧毒,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一杯普通的烈酒。
怎么可能?!南宫溯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那毒……那毒是他亲手……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难道是毒量不够?或是……他根本未曾饮下?
各种猜测在皇帝脑中疯狂翻涌,让他的脸色青白交错,精彩至极。
“陛下,”南宫陌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逐客之意,“酒已饮毕。臣明日还需早起拔营,不便久留,就此告退。”
说完,他不等皇帝回应,微微躬身,随即转身,墨色披风扬起,在百官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无人敢拦。
南宫溯僵在龙椅上,看着他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手指死死抠着龙头扶手,指甲几乎要劈裂。一股极致的愤怒和被戏耍的羞辱感,混合着计划失败的惊疑与更深沉的恐惧,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刘瑾慌忙凑近,低声道:“陛下,这……”
“废物!”南宫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下毒之人,还是在骂自己。
殿内乐声早已停止,歌舞也僵在原地。百官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场精心策划的饯行毒宴,竟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收场。
麟德殿的金碧辉煌,此刻看来无比讽刺,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而那只他们一心想要困杀的老虎,却已昂首淡然离去。
南宫陌走出大殿,步入冰冷的夜风之中。皇宫的甬道漫长而空旷。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片令人作呕的灯火与喧嚣,在一个无人的拐角阴影处,他才猛地停下脚步。
他抬手,指尖在面具下轻轻一拂。
一丝极细微的、呈现出诡异赤红色的冰晶粉末,从他指尖悄然飘落,无声无息地融入脚下的尘土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那杯中的毒,竟被他以绝世内力,生生逼出、冻结、化为了齑粉!
他微微侧头,回望那灯火通明的麟德殿方向,面具下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残余的、属于人类的温度彻底褪去,只剩下绝对零度般的杀意与冰寒。
皇帝的杀心,比他预想的,更为迫不及待,也更为……卑劣。
既然如此。
那便,再无任何余地了。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