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能量体穿透孢子云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只有一种沉闷的、压迫心脏的寂静。那个“东西”——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形状——从灰雾中缓缓降下,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穹顶的蓝光、地面的灯火,还有所有人仰起的、惊恐的脸。
它不像实体,更像空间的褶皱,像现实本身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后面某种……更冷的东西。大小难以估量,因为距离感在它周围失真——似乎很近,触手可及;又似乎很远,遥不可及。
“全员一级戒备!”韩青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炸响,撕裂了寂静。
防卫队迅速就位,武器上膛,但每个人都脸色苍白。那些“黎明之刺”在这东西面前,像是玩具。
苏瑜站在屏蔽阵列中心,胸口的疤痕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她能“看见”更多——真知视界里,这个存在不是一个物体,是一团高度压缩的规则,是数学的具现化,是冰冷的、完美的几何学噩梦。
它停在穹顶外一百米高处,静止了。
五秒,十秒,三十秒。
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它“说话”了。不是声音,不是精神冲击,是更诡异的方式——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它的声音:风拂过废墟的呜咽,远处地下河的水流声,甚至人们自己的心跳声,都被重新编排,组成一句清晰的话语:
【评估目标:地球文明残部-当前样本集群。】
【检测到异常:屏蔽力场(古代播种者技术),星火融合个体(数量:1),自主意识觉醒(集体共鸣阈值:37%)。】
【分析:样本偏离预设轨迹。执行第二阶段干预:直接接触。】
话音落下,那个存在开始变化。表面像水银般流动,重塑形体——不是变成什么具体的形状,而是变成……一面镜子。一面倒映着整个“净土”的镜子,连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镜子中,影像开始变化:人们变得木然,眼神空洞,排着队走向一个发光的洞口,像被催眠的蚁群。穹顶消失了,孢子云降下,植物枯萎,建筑风化,最后一切归于寂静的灰白。
【预设轨迹终点:文明静默化。高效,有序,无痛苦。】
镜子恢复原状,又变回那个无法描述的形状。
【你们的现状:低效,混乱,持续消耗资源与情感。偏离率:68.9%。】
凯文推了推眼镜,手指在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开口:“它在……跟我们讲道理。用数据。”
“讲什么道理?”王虎握紧武器,“它要我们都变成行尸走肉!”
那个存在“听”见了。它转向王虎,瞬间,王虎的整个人生——从童年到灾难到现在的每一个重要片段——像快进的电影般在镜面上闪过。最后定格在他抱着受伤队友撤退的画面。
【行为分析:个体‘王虎’,三次为保护他人将自己置于致命危险中。效率损失:个体生存概率下降71%。情感驱动:对‘同伴’的责任感。评估:非理性,低效,但……有趣。】
“有趣”这个词,用所有声音混合说出,带着一种冰冷的、研究式的语气。
苏瑜向前一步。她感觉到,这东西的注意力转向了她。
【星火融合个体‘苏瑜’,融合度:0.41%。异常增长速率。情感驱动强度:峰值记录7次,均与保护他人行为相关。】
镜面上出现苏瑜的画面:化工园区触摸种子,地下洞穴手按石壁,站在阵列中心引导能量,以及……抱着老梁的手看着他死去。
【疑问:为何为陌生人牺牲?为何为已注定消亡的个体耗费资源?为何持续选择低效路径?】
苏瑜深吸一口气。她想起古代播种者记录里的话:瑟兰无法理解共情。
“因为他们是人,”她说,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我也是人。”
【‘人’的定义:碳基生物,智慧物种,生命周期短,情感系统发达导致非理性决策。】 存在停顿,【但你的决策偏离‘人’的平均值。你在成为别的什么。】
“我在成为播种者。”苏瑜说。
【播种者:低效文明引导协议。成功率:3.2%。平均引导周期:800地球年。瑟兰方案:实验-观察-优化-收割。平均周期:120年。效率对比:瑟兰方案高668%。】
它又列举数据,冰冷的、无可辩驳的数据。
“然后呢?”苏瑜问,“收割之后呢?那些文明呢?”
【转化为‘升华材料’,用于瑟兰文明的进化。】 存在回答得理所当然,【低效文明为高效文明提供养分,宇宙效率最大化。】
韩青忍不住了:“所以我们是庄稼?是肥料?”
【准确描述。但‘肥料’一词带有情感贬义。建议使用‘资源转化单元’。】
存在转向韩青,镜面上显示他指挥救援、训练队员、深夜独自看星空的画面。【个体‘韩青’,领导者特质。但多次为保护‘非战斗人员’延误任务,效率损失。情感驱动:将他人生命价值置于任务成功率之上。矛盾。】
“不矛盾,”韩青一字一句,“任务就是为了保护人。如果任务成功了但人死了,那成功还有什么意义?”
存在静止了。不是几秒,是整整一分钟。镜面上一片空白,只有不断流动的银色光泽,像在……思考?
【逻辑冲突。】 它终于说,【任务目标与手段出现递归矛盾。重新评估……】
就在这时,小雨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小女孩抱着那盆勿忘花,花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她跑到苏瑜身边,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存在。
“你是谁呀?”她问,声音稚嫩但清晰。
存在转向她。镜面上没有显示小雨的记忆——她太小了,地下出生,大部分人生是灰暗的。但显示了她的现在:种下向日葵种子,给希望草浇水,把那颗不知名种子送给苏瑜,还有……相信“光能让种子发芽”。
【幼体样本。情感系统尚未完全社会化。】 存在分析,【但已表现出非理性信仰:‘光’的象征意义,对未来无依据的期待。】
“苏瑜姐姐说,等世界修好了,就种一大片向日葵。”小雨认真地说,“向日葵总是朝着太阳。太阳是最老的光。”
【太阳是恒星,光谱类型G2V,年龄约46亿年。‘最老的光’无科学依据。】
“但它看了我们好久好久,”小雨坚持,“艾莉姐姐说的。”
存在再次静止。镜面上,开始快速闪过无数画面——不是人类的记忆,是别的什么东西:星云诞生,行星形成,原始海洋中第一个生命,恐龙称霸又灭绝,人类学会用火、建造城市、仰望星空……
然后画面变慢,停在灾难前:一个母亲给孩子指太阳,一个老人坐在夕阳下,一群学生在天文台看日食,宇航员从太空拍下地球的蓝色弧线……
【‘看’的概念,】 存在说,【你们赋予无意识自然现象以‘意识’。非理性。】
“但这样会让世界更温暖。”小雨说。
【‘温暖’是主观感受,与物理温度无关。】
“可我觉得暖和呀。”
对话进行到这里,连防卫队员都放下了武器一些。这不是战斗,是……幼儿园老师和人工智能在辩论哲学。
苏瑜突然明白了。这东西不是来攻击的,至少现在不是。它是来“理解”的——用瑟兰的方式理解人类为什么“低效”。
她向前走去,直到站在穹顶边缘,仰头与那东西对视。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选择低效?”她问。
【是的。数据模型无法解释。预测模型失败率:89%。】
“因为效率不是唯一的价值。”苏瑜说,“痛苦有价值,因为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快乐。失去有价值,因为让我们珍惜拥有。牺牲有价值,因为证明了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这些‘价值’无法量化,无法纳入进化模型。】
“那就说明你的模型错了。”苏瑜说,“或者不完整。”
存在第三次静止。这次更久。
夜风中,勿忘花微微摇摆,白光像呼吸般明灭。
【可能。】 存在终于说,【基于此,瑟兰将调整实验参数。】
“什么意思?”
【原计划:注入‘服从孢子’,强制修正轨迹。】 镜面上显示画面——孢子变异,人们眼神空洞,排队走向工厂般的建筑,【现调整为:观察‘同情心’的演化极限。测试内容:给予选择。】
镜面分裂成两幅画面。
左边:孢子云散去,轨道阵列离开,瑟兰给予基础技术援助,人类重建文明,但永远在监控下,定期“收割”意识精华以维持“效率”。
右边:孢子云继续,第二阶段干预加强,瑟兰将投入更多资源“优化”人类,包括直接改造基因、消除“低效情感”、加速向“高效形态”进化。
【选择左,保持现状但被监视。选择右,快速进化但失去‘人’性。】 存在说,【决策期限:48小时。逾期将自动执行右方案。】
“没有第三个选项?”苏瑜问。
【第三个选项:抵抗,并被摧毁。效率最低,不建议。】
镜面开始变淡,那个存在开始上升,重新融入孢子云中。
【48小时。期待你们的非理性选择。】
它消失了。
孢子云重新合拢,天空再次被灰雾笼罩。
但所有人都站着,一动不动,消化着刚才的信息。
选择被圈养,选择被改造,或者选择死亡。
“这算什么选择……”有人喃喃道。
苏瑜低头,看着小雨怀里的勿忘花。白色的花瓣在夜风中颤抖,但依然开着。
“我们选第四条路。”她轻声说。
韩青看向她:“什么第四条路?”
“告诉他们模型哪里错了。”苏瑜抬起头,眼神里有某种坚定的东西在燃烧,“用我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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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指挥帐篷里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在——核心队员,老赵,李小峰,李远山,还有几位从地下避难所选出的代表。桌上摊着地图、数据板、以及那盆勿忘花。
“它说我们在48小时内做出选择,”凯文推着眼镜,“但我们根本不知道它的评估标准。‘同情心的演化极限’——这要怎么测试?”
“用行动。”苏瑜说,“瑟兰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会为他人牺牲。那就让他们看。”
“看什么?”韩青问。
苏瑜指向地图上工业园区的位置:“那里还有被感染的人,困在植物身体里,但还有意识。母体牺牲自己为我们争取了时间。我们承诺过会回去救他们。”
艾莉皱眉:“但我们还没有逆转孢子的技术——”
“星火知识里有理论,”苏瑜打断她,“古代播种者留下的屏蔽核心,加上我的共鸣,再加上……”她看向勿忘花,“它能在孢子环境中生长。也许它不只是植物,是……钥匙。”
小雨举起手:“我想帮忙。我想让那些变成植物的人变回来,小芸姐姐的妈妈也在那里。”
老赵拍拍孙女的头,然后看向苏瑜:“需要怎么做?”
苏瑜闭上眼睛,让意识接触胸口的疤痕,接触星火知识库。信息涌现——不完整,破碎,但有一个方向。
“瑟兰认为同情心低效,因为它是单向消耗:A为b牺牲,A受损,b受益,整体效率下降。”她睁开眼睛,“但他们没算进去的是……同情心会传递。b被救后,可能去救c,c救d……像涟漪。”
她在桌上画圈:“一个牺牲,可能引发无数个拯救。长远效率……可能是正的。只是他们的模型太短视,算不到那么远。”
“所以我们要证明这个?”李小峰问。
“我们要让涟漪扩散开。”苏瑜说,“不只是救工业园区的人。救所有还能救的人。联系其他幸存者聚落,分享屏蔽技术,建立网络。让瑟兰看到,同情心不是弱点,是……连接。是能让孤立个体变成文明的东西。”
韩青思考着:“但48小时太短了。连工业园区都来不及——”
“那就先做一个示范。”苏瑜站起来,“一个小型的、完整的‘涟漪’。救工业园区的人,同时联系最近的另一个聚落,建立连接。让他们看到开始。”
“风险很大。”李远山说,“如果失败,瑟兰可能会直接执行右方案。”
“如果不做,我们只能在三个坏选择里挑一个。”苏瑜看向每个人,“陈默选择了相信光。老梁选择了有尊严地死。母体选择了保护我们。现在轮到我们选择——是接受瑟兰给的‘选项’,还是定义自己的选项。”
帐篷里沉默。
然后老赵第一个举手:“我加入。活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跟外星人讲讲道理了。”
韩青第二个:“防卫队可以掩护。”
艾莉:“医疗队准备。”
凯文:“技术支援。”
一个接一个,手举起来。最后连小雨都举起了小手。
苏瑜点头,胸口的疤痕温暖得像拥抱。
“那就开始吧。48小时,让瑟兰看看人类的‘低效’能创造什么。”
她看向窗外,孢子云在夜空中缓慢旋转。
而在云层深处,那个存在——或者别的什么——也许正在看着。
等着看这场实验的最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