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关中，闷热得如同蒸笼。未央宫的飞檐斗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宣室殿内，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压抑。一份来自东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不，是灾报——如同冰锥，刺穿了朝堂的沉闷，带来彻骨的寒意。
“陛下！黄河…黄河决堤了！”信使衣衫褴褛，泥浆与汗水混在一起，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瓠子口！暴雨连旬，堤坝…堤坝塌了！洪水…好大的水！东郡、济阴、陈留…数郡之地，已成泽国！田庐尽毁，人畜漂溺…尸横遍野啊陛下！”他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汉武帝刘彻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宽大的袍袖带到了案几上的玉镇。他脸色铁青，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定格在丞相公孙贺身上。“丞相！瓠子口堤防，去年工部奏报，不是刚加固过吗？！”
公孙贺额角冷汗涔涔：“回…回陛下，去岁…去岁确有拨付钱粮，然…然…”他不敢说下去。层层盘剥，偷工减料，这是心照不宣的疮疤。
“废物！”刘彻一声怒斥，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殿柱嗡嗡作响。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向掌管帝国财赋的大司农桑弘羊。“桑弘羊！国库！钱粮！立刻拿出章程！堵住决口，安置流民！若再延误，提头来见！”
桑弘羊早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此刻越众而出，姿态沉稳如渊渟岳峙。“陛下息怒。”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灾骤临，非人力可挡。当务之急，乃以雷霆手段，扼制灾情蔓延，保我大汉社稷根基！”他微微一顿，条理清晰地抛出方案：
“其一，强征民夫，速堵决口！令受灾郡县，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即刻征召！以最快速度运送土石木料，不惜一切代价，将瓠子口决堤处堵死！此为第一要务！为防民夫懈怠逃亡，当配以精兵监工，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其二，严控粮价，统一调配！命大司农所属平准官，立即接管灾区及周边郡县粮市！严禁私粜！所有存粮，按官定平价强制征购，再按丁口配给灾民及民夫，仅保活命之需！此举既可防奸商囤积居奇，又可集中有限粮秣用于堵口大业！”
“其三，弃卒保车，大局为重！若水势过猛，堵口艰难，当机立断，掘开下游预设之泄洪区（通常是贫瘠或人口稀少之地），引水分流，保上游膏腴之地及重要城邑！此乃断腕求生之策！”
桑弘羊的方案，冰冷、高效，充满了帝国机器的冷酷逻辑。将人命和损失精确计算，只为一个目标：最快速度恢复秩序，保住帝国核心利益。殿中不少官员暗暗点头，这确实是“老成谋国”之举。
刘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桑弘羊所言，符合他一贯“重实效、轻代价”的作风。然而，那“尸横遍野”、“人畜漂溺”的惨状，以及强征之下必然激化的民怨，像阴影一样笼罩心头。
“太子，”刘彻的目光忽然转向一直凝神倾听的刘据，“你协助监国，总理庶务，对此灾情，可有方略？”这既是考校，也是制衡。他需要看看，这个近来风头正劲的儿子，在真正的国家大难面前，能有几分斤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据身上。他年仅十岁的身躯站得笔直，稚嫩的脸庞上却是不符年龄的沉静。他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父皇，桑大人所言，旨在速效，儿臣以为其心可鉴。然，”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迎向桑弘羊，“儿臣以为，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压不如抚！强征民夫，无异于驱民赴死，灾民本已家破人亡，再施以鞭挞枷锁，恐非但不能速效，反会激起民变，使灾祸由天灾酿成人祸！粮价管控固有其理，然强制征购，必伤及守法商贾，使民间生机断绝，日后恢复更难！”
他顿了顿，清晰地抛出自己的核心主张：“儿臣恳请父皇，行‘以工代赈’与‘技术治水’并行之策！”
“何谓‘以工代赈’？非强征，乃招募！于灾民中招募青壮，参与堵口、加固堤防、疏浚河道等工役。按其劳作，每日付给足额口粮或钱帛！使其凭力气挣活命之资，有尊严，有盼头！家中有老弱妇孺者，亦可按人口领取基本救济口粮，免其冻馁。如此，灾民聚而不散，有生计来源，流民之祸自解，更可化赈灾之‘耗’为治水之‘功’！此其一。”
“何谓‘技术治水’？儿臣闻，治水非仅凭蛮力堆土石。当察水势，明地理，用巧工！儿臣提议，由少府格物院牵头，汇集精通水利之官吏（如都水长丞郑渠）及熟知黄河水性的民间老河工，共议治水良方。或可尝试新法：如以竹木为骨，束草填石，制成‘埽工’，用于护岸堵口，较纯土石更耐冲刷；或于决口上游合适处，开凿引河，分减水势，减轻主决口压力；或加固堤基，打深木桩，填充碎石（石笼雏形），防其再溃。此非纸上谈兵，乃集众人之智，以巧力破天灾！此其二。”
“其三，防疫安民，不可或缺！命太医署遣精干医官，随工队进驻灾区，设立医棚，分发避秽防疫之草药汤剂，及时救治伤病。同时，协调地方官府及少府，利用官仓、驿站乃至部分皇家苑囿空地，搭建临时栖身之所，收容无家可归之老弱妇孺，施以粥食，保其性命！”
刘据的方案，条理分明，充满了对“人”的关怀和对“技术”的重视，与桑弘羊的冷酷形成了鲜明对比。殿中不少出身地方、深知民情的官员，眼中流露出赞同之色。
“荒谬！”桑弘羊立刻反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太子殿下仁心可嘉，然太过天真！招募？灾民惶惶如丧家之犬，岂有心思做工？按劳付酬？钱粮从何而来？此等耗费，远超强征！技术治水？黄河桀骜千年，岂是几个工匠、几样新奇玩意能驯服的？至于防疫安民，更是缓不济急！当务之急是堵住决口！殿下之策，好听好看，却如空中楼阁，延误一日，下游便有万顷良田化为乌有，无数百姓葬身鱼腹！此乃妇人之仁，误国误民！”
“桑大人！”刘据毫不退让，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敢问强征之下，役夫心怀怨恨，出工不出力，甚至逃亡为盗，工程如何能快？粮秣被层层盘剥克扣，真正用于堵口民夫和灾民的有几何？强压之下，民怨沸腾，若有人登高一呼，乱起肘腋，又当如何？此非臆测，河东赈灾时，儿臣亲眼所见！‘以工代赈’，给民以生路，民心自安，效力倍增！‘技术治水’，非为取代人力，乃为增益人力，事半功倍！至于耗费，”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刘彻，“儿臣掌少府以来，开源节流，内帑虽不丰盈，然支撑此策初期所需，尚有余力！恳请父皇明鉴，此举非为虚名，实为求长远之安、根本之固！”
两人的观点针锋相对，在殿中激烈碰撞。一方代表帝国效率与冷酷的“现实”，一方代表怀柔与技术改良的“仁政”。群臣屏息，目光在皇帝、太子、大司农之间逡巡。
高踞御座的刘彻，面色沉凝如水。他锐利的目光在长子与重臣脸上扫过。桑弘羊的方案，是他熟悉的路径，快、狠、准，代价是民间的血泪。而刘据的方案，透着一种陌生的、甚至让他隐隐觉得“过于理想化”的气息，但其中蕴含的稳定民心和培养太子能力的价值，又让他无法忽视。尤其是“以工代赈”化被动赈济为主动建设，以及“技术治水”的思路，让他看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制衡。桑弘羊权势日重，太子…也需要磨砺和展现的舞台。
时间仿佛凝固。良久，刘彻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好了！”
两个字，压下所有争论。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
“军国大事，不容拖延。桑弘羊！”
“臣在！”
“朕命你为‘总领河渠使’！持节，总督瓠子口堵口工程，调度国库一切钱粮物资！征调民夫…可，但务必严令地方，不得借机横征暴敛，激起民变！朕要看到决口尽快合龙！延误者，严惩不贷！”
“臣，领旨！”桑弘羊躬身，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太子刘据！”
“儿臣在！”
“朕命你为‘安抚督察使’！持节，总理灾民招募安置、防疫救治事宜！你所奏‘以工代赈’之法，准予试行！招募民夫所需钱粮，由少府内帑先行支应，务必账目清晰！少府格物院及所属水利人才，准予参与堵口工程，**协同**桑卿，研讨技术改良之策！若有可行之法，报桑卿与朕定夺！” “协同”二字，点明了刘据在工程决策上的从属地位。“朕要看到灾区民心安定，疫病不起！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所托！”刘据心头一凛，但也涌起一股斗志。这比他预想的权限更大，虽然头上悬着桑弘羊这把刀。
“另，”刘彻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带着无形的压力，“丞相府、御史台，全力协理！绣衣使者，”他顿了一下，声音更冷，“给朕盯紧了！灾区、朝堂、钱粮、民情！每日一报！敢有懈怠贪墨、玩忽职守者，无论品阶，立斩不赦！”
“臣等遵旨！”殿内山呼。
退朝的钟磬声敲响，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桑弘羊与刘据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个深沉如古井，一个锐利如初锋，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战。无形的硝烟，已从长安飘向千里之外的黄河灾区。
刘据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召见心腹。
“石德先生，陈平！”
“臣在！”石德与精于算学的仓曹小吏陈平立刻应声。
“你二人持我节杖，即刻启程，轻车简从，直奔瓠子口灾区！”刘据语速极快，“石先生，你负责总览全局，协调地方官府设立招募点、安置点、医棚，务必尽快铺开！陈平，你精于算学统筹，负责招募名册登记、工酬核算、物资调配账目！记住，招募要自愿，工酬要足额，账目要经得起任何查验！同时，”他压低声音，“留意灾区可用之才！特别是那些通晓实务、为人正直，却因种种原因不得志者！尤其是…熟悉黄河水性、懂得治水，或精于组织、算学之人！若有发现，速报于我！”
“臣等明白！”石德与陈平领命，深知责任重大，匆匆离去。
“李少府！”
“臣在！”少府卿李信肃立。
“格物院所有改良器械图纸，尤其是郑渠之前提过的‘埽工’构想，立刻整理！调集考工室最优秀的工匠，由郑渠亲自带领，组成‘技术协理队’，携带必要工具材料，星夜赶往瓠子口！到达后，先避开主决口，在相对安全的次险堤段，试验新法！务必小心谨慎，记录成效！有任何进展或困难，随时快马报我！”
“遵命！”李信领命，他深知这是太子“技术治水”理念的关键一步。
“另外，”刘据补充道，“少府内帑，优先保障招募民夫的口粮、工钱以及防疫药材的采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钱粮物资，必须及时、足额地送到石德先生手中！这是‘以工代赈’的根基，不容有失！”
“殿下放心！臣亲自督办！”李信郑重承诺。
安排妥当，刘据才略松一口气，但心头沉甸甸的。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黄河岸边。桑弘羊的“快刀”和自己的“仁针”，即将在那片泽国展开一场无声的较量。
数日后，瓠子口。
浑浊的黄河水如同愤怒的巨龙，从巨大的决口处奔腾咆哮而出，吞噬着一切。两岸一片汪洋，残破的屋脊、漂浮的牲畜尸体、抱着浮木绝望哭喊的灾民…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图景。
桑弘羊的旗帜已高高竖起。他的命令得到了最“高效”的执行。大批身着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青壮灾民，在皮鞭和刀枪的驱赶下，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到泥泞不堪的决口附近。监工官吏的呵斥声、皮鞭的抽打声、役夫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快！快！把石头扔下去！堵不住口子，谁也别想活！”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头目挥舞着皮鞭，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一个趔趄栽倒在泥水里，又被粗暴地拖起。
怨毒的目光在役夫们眼中交织，恐惧和绝望如同瘟疫蔓延。强征的队伍里，不时有人试图逃跑，立刻被凶悍的兵士追上，或当场格杀，或枷锁示众，以儆效尤。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暴戾的气息。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距离主决口稍远、地势略高的一处缓坡上，竖起了另一面旗帜——代表太子刘据的“安抚督察”大纛。在石德的指挥下，陈平带着几个临时招募的识文断字者，迅速搭建起了简易的招募点。
“乡亲们！太子殿下有令！招募青壮劳力，参与治水修堤、疏浚河道！每日劳作，管两顿饱饭！按土方、工量计酬，日结粟米一升或等价钱帛！愿携家带口者，可在安置点登记，老弱妇孺每日领救济粥一碗！有伤病者，可至旁边医棚诊治！”石德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迅速在绝望的灾民中荡开涟漪。
“管饭？还给粮食？”
“真的假的？太子…是那个救了河东的太子吗？”
“去看看！总比被鞭子抽死强！”
最初是试探，接着是迟疑，最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拖家带口涌向招募点。陈平带着人紧张而有序地登记造册，发放粗糙但代表契约的竹制“工牌”。当第一勺稠厚的粟米粥递到一个饿得眼睛发绿的老农手中时，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喃喃道：“活命粮…太子的活命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