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史那隼游骑俘获的三名匈奴哨骑在次日黄昏前被秘密押送回朔方城。他们没有进入普通囚牢,而是被直接带到了都督府地下的一处石砌密室。这里原本是李家用来储藏机密文书的地方,如今被荆黎稍加改造,成了听风卫审讯重要人物的场所,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显得格外阴森。
刘据没有亲自出面,他坐在隔壁一间仅靠铜管传递声音的耳室内,陈平与荆黎陪在一旁。主持审讯的是听风卫的实际负责人狗蛋,以及精通匈奴语和草原各部情况的秃发仞。
三名俘虏状况各异。两人是典型的匈奴骑兵,脸上带着桀骜与恐惧交织的神情,身上带着搏斗时留下的伤痕,被分别绑在木桩上。第三人则稍显不同,他年纪稍长,约莫三十许,面容精悍,眼神在最初的慌乱后迅速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审慎的观察,他的铠甲虽旧,但制式似乎更接近军官,而且,在被俘时,他似乎是另外两人的头目。
审讯先从那两个普通骑兵开始。过程粗暴而直接。秃发仞用匈奴语厉声喝问,问题直指左贤王的主力兵力、构成、装备、预计抵达时间以及具体的进攻计划。两人起初还咬牙硬撑,但在皮鞭和烙铁的威胁下,很快便崩溃了,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一些信息。
综合他们的供词,左贤王此次南下的兵力确在两万五千到三万之间,其中真正的王庭精锐“金狼骑”约五千,其余多为依附的左贤王本部及其盟友部落的兵马,装备良莠不齐。主力预计在两日后,也就是大约第三天下午抵达朔方城下。先期抵达的前锋千人队任务本是清扫外围、建立前哨营地,并为后续大军确保水源。
这些信息与阿史那隼之前侦查和判断的相差无几,算是印证,但并无太多出乎意料的新内容。
轮到那名年长俘虏时,气氛变得有些不同。他面对秃发仞的逼问,显得异常沉默,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昏暗的屋顶,或者将目光投向阴影中的狗蛋。
“姓名?部落?职务?”秃发仞耐着性子重复问题。
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依旧不语。
秃发仞失去了耐心,拿起一旁烧红的烙铁,狞笑着逼近:“看来是个硬骨头?不知道你这身皮肉,扛不扛得住……”
就在这时,那名俘虏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说的却是磕磕绊绊的汉语:“我……说……但,只对……你们……能做主的人说。”
此言一出,不仅是秃发仞愣住了,隔壁耳室内的刘据、陈平、荆黎也同时神色一凛。一个懂得汉语的匈奴军官,其价值可能远超另外两人。
狗蛋挥手制止了秃发仞,上前一步,用尚显稚嫩但已带着冷冽的声音问道:“你想对谁说?”
那俘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似乎亮了一下:“朔方……之主。或者……他信任的……汉人谋士。”他刻意避开了秃发仞这样的草原出身者。
狗蛋与秃发仞交换了一个眼神,秃发仞冷哼一声,显然对此人的区别对待极为不满。狗蛋略一沉吟,走到墙边,对着一个不起眼的缝隙(实为通向耳室的铜管口)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密室的门被推开,陈平缓步走了进来,荆黎则无声地跟在身后,如同一个影子。刘据依旧留在耳室,静静聆听。
看到陈平(典型的汉人老者形象,气度不凡)和荆黎(气质独特,非军非民),那名俘虏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确认了什么。
“老夫陈平,忝为朔方政司主事。”陈平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火气,“阁下有何指教,现在可以说了。”
那俘虏仔细打量着陈平,又瞥了一眼沉默的荆黎,似乎在下定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用更流利了一些的汉语说道:“我……乌洛兰山。原是……浑邪王部下的……百骑长。”
浑邪王?刘据在耳室中眉头一挑。浑邪王是匈奴西部的重要王侯,数年前因内部倾轧和兵败于汉,率部降汉,被汉武帝封为漯阴侯,其部众被安置在边郡。此人竟是浑邪王的旧部?
“浑邪王已归顺大汉。”陈平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是……浑邪王归顺了。”乌洛兰山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怀念,也有不甘,“但我们……很多旧部,不愿离开草原,或者被其他王侯吞并……我,流落到了左贤王麾下,不得重用,只做了个……小小的哨骑队长。”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左贤王此次出兵,并非……全为报复李家倒台和商路。”
“哦?那是为何?”陈平追问。
“是为了……一个人。”乌洛兰山目光扫过陈平和荆黎,“你们这里的……那个叫阿史那隼的将领。”
耳室中的刘据心中一震,与陈平隔空“对视”了一眼(通过铜管,陈平能听到刘据轻微的呼吸变化)。
“继续说。”
“阿史那隼……他的部落,当年是被左贤王和……和你们汉人朝中的某个大人物,联手设计剿灭的。”乌洛兰山语速加快,“因为他父亲的部落,发现了一条极其隐秘、储量丰富的……精铁矿脉,并且拒绝与左贤王和那位大人物分享。左贤王是为了矿脉,那位大人物,似乎是为了灭口,或者……其他目的。”
精铁矿脉!联手设计!汉朝大人物!
每一个词都像惊雷在刘据耳边炸响。他瞬间联想到了阿史那隼偶尔流露出的深沉恨意,以及他对汉人复杂的情绪。原来根结在这里!
“那位大人物,是谁?”陈平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也带上了一丝紧绷。
乌洛兰山摇了摇头:“具体是谁,我的层级接触不到。只知道……地位极高,甚至能影响到你们的皇帝。左贤王对此讳莫如深,只称其为‘南边的朋友’。”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次左贤王得到消息,阿史那隼在朔方,并且深受重用。他一方面要拔掉朔方这根钉子,重新掌控商路,更重要的,就是要抓住或者杀死阿史那隼,永绝后患,并找到那条矿脉的可能线索。他担心阿史那隼借助朔方的力量复仇,也担心矿脉的秘密被更多人知道。”
密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乌洛兰山提供的情报,远远超出了军事范畴,将朔方面临的威胁,与更深远的历史恩怨、朝堂阴谋和巨大的利益纠缠在了一起。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陈平问出了关键问题,“背叛左贤王,对你有什么好处?”
乌洛兰山脸上露出一丝惨然和决绝:“我在左贤王麾下受尽排挤,永无出头之日。浑邪王的旧部,在他们眼中永远是外人。我看到了朔方的不一样……你们能打败金狼骑,能整合阴山部,能让阿史那隼这样的人效力。我想……赌一把。用这个秘密,换我和我手下那两个兄弟的命,换一个……在朔方活下去,甚至可能有机会向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报仇的机会。”
他的动机很直接,也很现实。为了生存和更好的前途。
陈平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情报,很有价值。但我们需要核实。至于你的请求……”他看了一眼荆黎,荆黎微微点头,表示会监控此人。
“可以先留你们性命,暂时看管。若情报属实,朔方不会亏待有功之人。若有不实……”陈平没有说下去,但话语中的寒意让乌洛兰山打了个冷颤。
“不敢有半句虚言!”乌洛兰山急忙保证。
审讯暂时告一段落。乌洛兰山被单独严密关押,另外两名俘虏则被分开看管,以备核对信息。
陈平和荆黎回到耳室,刘据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只有城墙上的火把如同星辰般点缀。
“阿史那隼的过去,终于浮出水面了。”刘据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精铁矿脉,朝中大人物……我们的敌人,比想象的更多,也更强大。”
陈平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严格保密,尤其是对阿史那隼将军。此时告知他,恐其情绪失控,影响战局。”
“我明白。”刘据点头,“先专注于眼前的守城战。至于乌洛兰山……他的投诚是机会,也是风险。让听风卫彻查他的背景,同时,这个消息,或许能让我们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一条隐藏在战争背后的暗线,随着匈奴俘虏的吐露,悄然浮出水面。朔方城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攻防,更是一场交织着历史恩怨与巨大利益的复杂棋局。
风暴将至,暗流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