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三刻,天光未露,细柳原上寒雾弥漫。
王曜一身玄色两档铠,头戴赤帻,早已立于昨日那方土坡之上。
李虎全副皮甲,背负硬弓,按刀侍立其侧,宛如一尊铁铸的煞神。
台下空地上,千余兵卒被各队主、什长连踢带骂地勉强驱赶集结,队形比昨日稍齐,然多数人仍是睡眼惺忪,呵欠连天,面上带着惯有的麻木与几分不以为然。
王曜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台下诸人。
晨风凛冽,吹动他盔缨,更显其身姿挺拔。
他运足中气,声音清越,穿透薄雾:
“众将士!”
一语既出,台下稍稍安静。
“今晨召集尔等,非为别事。我军不日即将开拔,深入蜀地,讨伐不臣。刀兵凶险,前途未卜,然军纪者,乃我等生死存亡之系,胜败荣辱之根!”
他顿了顿,见台下目光大多游离,知其等闲视之,遂将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铁锤击砧:
“今重申军律,凡我麾下,一曰: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旌旗指而不前,犯者斩!二曰: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乖师律,犯者斩!三曰: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犯者斩!四曰: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犯者斩!五曰: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犯者杖责!六曰:……!”
他一口气将主要军纪朗声宣读,条分缕析,不容置疑。
最后,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冰锥刺向每一个兵卒的脸庞:
“此外,尤有重禁!蜀地虽叛,民多胁从,亦是我大秦子民!此行征战,敢有擅入民宅、抢掠财物、奸淫妇女、践踏禾稼、滥杀无辜者,无论官职高低,功勋几何,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其队主、什长、伍长连带受罚,绝不姑息!尔等可听明白了?!”
最后一问,声若雷霆,在空旷的营地回响。
台下静了片刻,旋即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多数兵卒脸上并未显出多少敬畏,反是觉得这王参军虽不像昨日那般好欺,所言所语却与过往那些文官训话无甚区别,无非是老生常谈。
军纪?哪次出征不念?可真到了那穷山恶水,缺粮少饷之时,谁还顾得上这些?不抢不掠,难道饿死不成?
这参军,终究是书生意气,不知行伍艰辛。
纪魁站在军官队列前头,嘴角撇了撇,虽未如昨日般公然挑衅,心中却暗道:
“说得比唱得好听,真到了地头,刀把子在俺们手里,还不是俺们说了算?”
王曜将台下反应尽收眼底,心知空言无益,非一时一日所能扭转,也不再赘言。
恰在此时,中军方向传来第一通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咽咽,穿透晨雾,正是升帐议事的信号。
王曜当即收声,对田敢、纪魁等军官下令:
“你等各司其职,整饬军械,检查驮马,待中军令下,即刻拔营启程!”
“遵令!”众将官抱拳领命,却神色各异。
王曜不敢怠慢,带着李虎,各自翻身上了亲兵牵来的战马,一夹马腹,二人便向中军大营方向疾驰而去。
李虎紧随其后,铁塔般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醒目。
至中军帅帐外,但见警戒比昨日更为森严,甲士环列,戈戟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帐内空地已按职位高低设好站位。王曜下马,按剑步入,见已有五六名军主模样的将官先到,皆顶盔贯甲,肃立无声。
见他进来,诸将目光皆投来,有审视,有好奇,亦有不易察觉的衡量。
王曜面色平静,依照昨日吕光亲卫指引,径直走到左侧首位站定。
他虽客将身份,然代表抚军将军毛兴,位次尊崇,无人异议。
李虎作为随从护卫,按律不得入帐,便按刀肃立于帐门之外,与各将的亲兵并肩而立,他那魁梧身形和冷峻目光,引得往来将官不由多看几眼。
片刻后,第二通号角响起,又有五六名军主级别的将领鱼贯而入,分立两侧。
王曜瞥见其中一人,身形雄壮,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正是去年自终南山归来后在吕光府上遇到的其麾下骁将姜飞。
彼此目光一触,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第三通号角声落,帐内气氛陡然一凝。
但见吕光全装贯带,身着精良明光铠,外罩猩红斗篷,龙行虎步,自后帐转出。
吕光身高八尺有余,面如重枣,一部马蹄胡更添威猛,顾盼之间,自有睥睨之气。
尹纬依旧一身青灰布袍,未着甲胄,神色淡漠,紧随吕光身侧,于主位旁特设的案几后坐下,展开笔墨纸砚。
吕光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见众将皆已到齐,微微颔首。
他也不多废话,直接开口,声若洪钟:
“各军主,报上名来,禀明所部人员可否齐整?三日粮草,可曾足额发放至士卒手中?”
声音在帐内回荡,带着沙场宿将的威严。
“末将姜飞,所部一千三百人,实到一千二百九十七人,三人病留后方。三日粮秣已足额分发!”
姜飞率先出列,声音铿锵。
“末将杜进,所部一千二百人,实到一千二百人。粮秣已发!”
“末将彭晃,所部辎重营三千人,实到二千九百八十人,二十人押运后续物资。粮秣……已按定额发放各军。”
彭晃出列,声音略显低沉。
王曜待前面几人报毕,亦踏前一步,朗声道:
“末将王曜,所部一千人,实到九百九十八人,两人染疾未至。三日粮秣已领,正待分发至各什伍。”
他声音清朗,虽初次经历此等场面,却无丝毫怯场。
吕光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下一人。
待所有将领禀报完毕,吕光面色沉肃,缓缓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蜀中舆图前,手指重重一点:
“好!诸军齐备,粮秣已足!此番召尔等前来,便是要明告此战目的!”
他声震大帐:“蜀中跳梁,赵宝、李乌勾结晋寇毛穆之,妄图割据,袭扰州郡,动摇我大秦西陲!此等逆贼,若不剿除,国无宁日!陛下震怒,命本将军提雄师两万,入蜀平叛!我军目标,便是击溃毛穆之这三万晋寇,擒杀赵宝、李乌,收复所失郡县,安定益州!”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
“此行路途艰险,褒斜古道,栈道连云,更有叛军负隅顽抗。然我军乃王师,吊民伐罪,非比流寇!沿途需严守军纪,不得骚扰地方,不得抢掠百姓,不得践踏禾苗!违令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绝不容情!彭晃!”
“末将在!”辎重营军主彭晃连忙出列。
“汝辎重营乃全军命脉,需确保粮道畅通,物资转运及时,若有延误,唯你是问!”
“末将遵令!”
“姜飞!杜进!”
“末将在!”姜飞、杜进同时踏前。
“尔等为前军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探明敌情,不得有误!”
“得令!”
分派已定,吕光最后环视众将,大手一挥,决然道:
“大军即刻开拔,取道褒斜,直趋汉中!望诸君戮力同心,早奏凯歌!退帐!”
“谨遵将军令!”
众将齐声应诺,声震营帐。
王曜随着众人退出帅帐,早已候在帐外的李虎立刻牵马迎上。
两人翻身上马,并辔返回本部营地。
途中但见整个细柳原已如同苏醒的巨兽,各营人马调动频繁,号令声、马蹄声、车轮声响成一片,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部巨大的战争磨盘开始隆隆运转。
回到营地,田敢、纪魁等军官早已将队伍整顿完毕,虽仍谈不上令行禁止的森严,倒也勉强列队等候。
王曜也不多言,只简短下令:
“奉吕将军将令,全军开拔,目标褒斜道!出发!”
命令传下,这支千人的队伍,夹杂在庞大的行军洪流中,缓缓向南移动。
初离长安,尚是关中平旷之地,行军虽苦,尚可支撑。
然数日之后,一入褒斜谷口,景象顿变。
但见两侧山势陡然险峻,峭壁如削,古木参天。
而所谓的褒斜古道,多是依山凿石而成的栈道,或以木柱支撑于悬崖之上,或以铁索悬于绝壁之间,宽处仅容双马并行,窄处需侧身方能通过。脚下是奔腾咆哮的褒水,水声轰鸣,震耳欲聋。
头上是欲坠的危岩,猿猴哀鸣,令人胆寒。
栈道年久失修,多处木板腐朽松动,踩上去吱呀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骡马行走其上,战战兢兢,不时有失足坠崖者,连人带马摔入深涧,顷刻间便被激流吞没,只留下一声短暂的惨呼回荡在山谷间。
士卒们需一手扶壁,一手牵马,小心翼翼,步步惊心。
王曜虽自幼习文,亦曾翻山越岭,然此等险峻栈道,亦是初次经历。
他拒绝了亲兵为其牵马的提议,坚持与普通士卒一样,牵着自己的坐骑,行走在队伍前列。李虎更是如履平地,时而前出探路,时而回身帮扶那些体力不支或胆怯的兵卒,他那沉稳有力的臂膀,多次将濒临险境的同袍拉回安全地带。
行军之苦,远不止于此。
时值春末,山谷中气候变幻无常。
方才还是烈日当空,晒得铠甲滚烫,汗流浃背;转眼间便可能乌云密布,暴雨倾盆,栈道湿滑难行,寒气透骨。
夜间宿营,往往只能在稍微平整些的山崖下或废弃的烽燧内挤作一团,点燃篝火,烘烤湿衣。
干粮被雨水泡发,变得难以下咽,就着山泉水勉强充饥。
王曜与士卒同食同宿,毫无特殊。
分发粮秣时,他亲自监督,确保每一份都足额落到什伍手中。
见有士卒靴履磨破,脚底血肉模糊,他便命军中医匠(虽药材匮乏)优先为其处理,并将自己备用的一双皮靴赠予一名伤势最重的老卒。
那老卒初时不敢接受,王曜温言道:
“汝等跋涉艰辛,乃为国征战,曜岂能安坐马上,独享安逸?”
硬是将皮靴塞入老卒怀中。
李虎见状,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备用的一双草鞋也递给旁边另一个赤脚的士卒。
纪魁冷眼旁观多日,见王曜并非只会在台上空谈军纪,行军途中事事亲力亲为,与士卒同甘共苦,那碗掺杂沙石的粟米饭,他吃得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他也与众人一样仰头痛饮。尤其那一次,队伍经过一段尤为险要的悬空栈道时,一阵狂风吹来,栈道剧烈摇晃,一名年轻士卒吓得面无人色,僵立不动,阻塞了后方队伍。
王曜恰好行至其侧,并未呵斥,而是伸手牢牢抓住其臂膀,沉声道:
“莫看脚下,目视前方,随我步伐!”
亲自引领其走过那最危险的十余丈。
李虎则在后方稳住躁动的驮马,防止冲撞。
过后,那年轻士卒对王曜感激涕零,而纪魁心中那点轻视,也不由得消散了几分。
李虎更是成了队伍的主心骨。
他力大无穷,遇到滚石拦路或小规模塌方,往往是他带头清理。
有驮马受惊失控,也是他上前一把拽住缰绳,生生将其制服。
他那手神射,更是在一次队伍遭遇小股山匪骚扰时大显神威,一箭便将百步外树丛中一名探头探脑的匪首射穿咽喉,余匪骇然遁走。
军中崇尚勇力,李虎之能,使得王曜麾下这些原本骄悍的兵卒,对其又敬又畏,连带着对能驱使此等猛士的王参军,也多了几分真正的信服。
如此晓行夜宿,跋涉十三日,期间穿越无数险隘,历尽艰辛,人马皆疲。
当先锋部队终于望见汉中平原那一片沃野,以及平原中央那座巍峨的南郑县城时,军中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吕光传令,全军在南郑城外指定区域扎营,进行为期两日的休整补充。
王曜所部被安排在城东一处临近水源的坡地。
望着手下这些历经风霜、面带倦色却眼神已与离京时迥异的士卒,王曜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知道,褒斜道上的艰辛,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初步淬炼了这支队伍,也让他这个初涉戎机的书生参军,真正开始融入这铁血的行伍之中。
李虎默默站在他身后,为他卸下沾满泥尘的披风。然而王曜也清楚,真正的考验,踏入蜀地之后的血战,尚未开始。
他勒住战马,远眺南方那云雾缭绕的连绵群山,眉宇间忧色与坚毅并存。
毛秋晴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使得这片刻的休整,也无法真正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