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城东的秦军营地,经一日整顿,初具规整气象。
栅栏重新加固,哨楼之上戍卒执弩而立,虽比不得吕光中军那般杀气盈天,却也一扫沿途跋涉的颓废散漫。
王曜身着两裆铠,未戴兜鍪,与田敢、李虎及数名亲兵徒步缓行于营区间,逐一查勘各队安置、粮秣囤积及军械保养情形。
李虎目光如炬,不时亲手翻检草料豆粕,或是掂量箭簇分量;田敢则在一旁解说,态度较之往日更加恭谨许多。
行至辎重堆放处,王曜见新补给的粟米麻包垒砌齐整,苫布遮盖严密,微微颔首。
正欲转向伤兵营帐探视,忽见刺奸郭邈自营门方向疾步而来。
此人年过三旬,一张国字脸绷得铁紧,眉头深锁,步伐迅捷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他身后跟着两名按刀的刺奸吏士,押着三名被反缚双手、衣衫不整的军汉。
那为首者是个队主模样的汉子,满面虬髯,此刻虽被捆缚,仍梗着脖子,眼神桀骜,口中兀自嘟嘟囔囔。
另两名士卒则面色灰败,抖如筛糠。
郭邈行至王曜身前,抱拳躬身,声音沉冷如铁:
“禀参军!卑职擒获违犯军纪者三人!此乃乙幢三队队主刘猛及其麾下士卒张五、娄七!”
王曜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三人,最后落在郭邈脸上:
“所犯何事?”
郭邈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
“一个时辰前,此三人擅离营地,潜入东三里外罗家村,于村尾竹林边,见一独行民女罗氏,遂起歹意,将其拖入竹林深处……强行玷污!事后恐其呼喊报官,竟……竟合力将其扼毙!现有苦主罗老丈,并村中耆老青壮数百人,已聚集营门外,手持农具木棍,欲讨还公道!人证尸首俱在,刘猛等亦已供认不讳!卑职不敢擅专,特押来请参军明正典刑!”
他说到“扼毙”二字时,牙关紧咬,显然胸中热血翻滚,怒不可遏。
一番话如冰水泼入滚油,王曜身后随行的几名军官顿时哗然。
田敢脸色骤变,猛地看向那队主刘猛,眼中尽是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虎则冷哼一声,虬髯贲张,手已按上腰间刀柄。
王曜面沉如水,眸中寒光乍现,盯着刘猛:
“郭刺奸所言,可是实情?”
刘猛昂着头,竟毫无惧色,反而嚷道:
“王参军!不过是个村妇罢了!这蜀地娘们细皮嫩肉,弟兄们一路辛苦,玩玩又如何?往年随军,哪个将军管过这等小事?何必大惊小怪……”
他话音未落,王曜暴喝一声:
“住口!”
声若雷霆,震得刘猛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噎在喉中。
田敢此刻急趋上前,凑近王曜,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恳求:
“参军……参军息怒!这刘猛……确是末将麾下老人,平素作战勇猛,也曾立过些微功……此番……此番怕是多饮了几口劣酒,一时糊涂……能否……能否念其初犯,饶他一命,重责军棍,令其戴罪立功?末将定严加管束……”
他额角见汗,目光闪烁,不敢与王曜对视。
王曜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田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田幢主!你眼中还有没有国法纲纪?!临行之前,我是如何三令五申?‘敢有擅入民宅、抢掠财物、奸淫妇女、践踏禾稼、滥杀无辜者,无论官职高低,功勋几何,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此言犹在耳畔,你便忘了吗?!”
他手臂一挥,直指营门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
“听听!那是苦主!是百姓!我等王师至此,乃为平叛安民,非比流寇!彼等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此禽兽之事,戕害人命!若因彼等昔日微功便可徇情枉法,军纪何在?天理何在?我大秦颜面何存?蜀地川民,又将如何看待我等?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是恨不能食肉寝皮?!”
他声浪滚滚,不仅田敢被斥得面红耳赤,低头不敢言语,连周围闻讯聚拢过来的将官士卒也都屏息垂首。
纪魁站在人群前列,闻言脸色亦是变了几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眼神中掠过一丝后怕。
王曜不再看田敢,目光扫过全场,决然道:
“郭刺奸!”
“卑职在!”
“擂鼓!集结全营将士!营门设法场!请苦主及村中父老入内观刑!”
“得令!”
郭邈精神大振,抱拳领命,转身便去安排。
低沉而急促的鼓声霎时响彻营地上空。
各队、各什兵卒在军官呼喝下,从四面八方迅速向营中空地集结,虽略显仓促,却无人敢怠慢。
营门大开,数十名刺奸吏士引导着以一位白发苍苍、悲愤欲绝的老丈为首的数百村民,进入营地,立于法场一侧。
那些村民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带悲戚与愤怒,手中锄头、木棍紧握,目光死死盯着被押跪于场中的刘猛三人。
全营将士列队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王曜登上临时搭起的木台,两裆铠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那悲恸的陈老丈身上,心中亦是一阵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声贯全场:
“将士们!乡亲们!今番召集尔等于此,只为明正典刑,以肃军纪!队主刘猛,士卒张五、李七,违抗本参军将令,奸淫杀人,罪证确凿,依律当斩!”
此言一出,台下士卒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刘猛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
“王参军!你不公!往日随田幢主、纪幢主他们出征,这等事谁没干过?凭什么单单拿俺们开刀?田幢主!纪幢主!你们说句话啊!”
张五、李七也跟着哭喊求饶,声音凄厉。
田敢、纪魁等人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田敢恨不得冲上去堵住刘猛的嘴,纪魁更是额头冷汗涔涔,暗道侥幸。
王曜勃然作色,厉声打断:
“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攀诬上官,乱我军心!田幢主、纪幢主方才还为尔等求情,望念旧功!尔等不知悔改,反行攀扯,实乃罪上加罪,不容于天地!来人!行刑!”
令下如山!早已侍立一旁的刽子手闻令上前,手中鬼头刀寒光闪耀。
刘猛三人兀自挣扎咒骂,却被力士死死按住。
王曜紧盯着场中,这是他生平首次亲眼目睹处决人犯。
当那雪亮的刀锋挥下,三颗头颅滚落在地,腔中热血喷溅丈余时,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眼前亦有些发黑。
他强行咽下不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那刺痛稳住心神,面上依旧维持着沉肃刚毅,唯有微微泛白的唇色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而一旁的李虎,则自始至终面色如常,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仿佛只是看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待行刑完毕,王曜强压不适,目光转向站在纪魁身后的那名年轻伍长,朗声道:
“甲幢五队伍长耿毅,出列!”
一名年约二十、面容精悍的年轻伍长自纪魁身后应声踏步而出,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卑职在!”
他这一出列,众人方知他原是纪魁的部下。
王曜看着他,语气转为嘉许:
“据郭刺奸查实,刘猛等三人欲行不轨之时,你恰在附近巡哨,曾当场劝阻,彼等恃强不听,反以恶言相向。你见事不可为,非但未同流合污,更即刻脱离,疾奔回营禀报刺奸,方使案情迅即查明,凶徒未能逃脱。尔能明辨是非,忠勇尽责,心持正道,不畏强横,甚好!即日起,擢升你为乙幢三队队主,替那刘某之职,你可有信心!?”
耿毅愣了一下,显然未料到自己竟因祸得福,眼中闪过激动与决然之色,重重叩首:
“谢参军提拔!卑职定谨遵教诲,恪尽职守,严守军纪,绝不辜负参军信任与纪幢主平日教导!”
王曜点头,目光随即落到脸色复杂的纪魁身上:
“纪幢主!”
纪魁心头一跳,连忙出列抱拳,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
“末将在!”
“耿毅乃你麾下伍长。”
王曜看着他,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
“你麾下能有此等明辨是非、忠勇可嘉之士,关键时刻能力阻恶行、秉公上报,足见你平日于行伍之中,亦非全无约束。汝善导有功,该当嘉奖!即赏你腊肉两斤,粟米十斗,以资鼓励!望你日后更能严明纪律,使麾下皆如耿毅般,知可为与不可为!”
纪魁闻言,脸上瞬间涨红,又是惭愧,又是庆幸,更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感激。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沉声道:
“末将……末将厚颜谢参军赏!参军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末将……末将感佩于心!定当以此为励,更加严格约束部下,绝不敢再存丝毫懈怠!”
他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若非自己当时被耿毅那句“幢主,王参军法令森严,非同往日,切莫自误”点醒,压下那点蠢动念头,今日脑袋掉在法场上的,恐怕就不止刘猛三人了。
思及此,背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王曜目光最后落到面如死灰的田敢身上,语气转冷:
“田幢主!”
田敢浑身一颤,出列跪倒,头深深低下:
“末将……在。”声音干涩。
“刘猛乃你直系下属。”王曜声音严峻。
“你御下不严,约束无方,致其胆大妄为,犯下如此令人发指之罪行!事发之初,你更不思严惩,反为其求情,几近徇私枉法!依律,杖责十军棍,以儆效尤!即刻执行!”
田敢闭上双眼,颓然道:
“末将……领罚。”
心中虽怀怨怼,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悔恨。
行刑军士上前,当众施刑。
军棍呼啸而下,结结实实。
田敢咬紧牙关,闷哼连连,额上青筋暴起,硬是未发一声求饶。
十棍打完,田敢已是冷汗淋漓,衣衫尽湿,由亲兵搀扶方能勉强站起。
王曜这才转向那早已老泪纵横、浑身发抖的罗老丈,快步下台,来到老人面前,躬身一揖,语气沉痛至极:
“老丈,晚辈治军不严,致使麾下出此败类,害了令嫒性命,惊扰乡邻,此皆王曜之过也!今日已将凶徒正法,望能稍慰令嫒在天之灵,稍解老丈心头之恨。晚辈在此,向老丈,向罗家村各位乡亲父老,赔罪了!”
说着,又是一揖到地。
罗老丈目睹凶徒伏法,又见这位年轻将军如此诚恳自责,心中积郁的悲愤与怨气稍得疏解,颤抖着便要下跪:
“将军……将军为小女伸冤,小老儿……感激不尽……”
身后村民亦纷纷跪倒,呜咽声、道谢声此起彼伏。
王曜急忙双手扶住老丈,温言安抚良久,又命军需官取来十匹绢帛、二十石粟米,作为抚恤,亲自交到老丈等人手中,并承诺日后定当严束部下,绝不再扰民。
众百姓见其处置公允,罚赏分明,态度恳切,这才渐渐平息,在郭邈引导下,唏嘘感叹着陆续散去。
经此一事,营中上下,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卒,再看向王曜时,目光中已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那军纪二字,不再是空口白话,而是真正沾染了鲜血,刻入了骨髓。
纪魁摸着刚赏下来的腊肉,心中百味杂陈,对王曜的手段更是心生凛然。
田敢虽受了皮肉之苦,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楚,这十军棍,打醒了他往日的轻佻。
是夜,军营恢复了秩序井然的寂静。
王曜处理完军务,命亲兵提着一盏灯笼,带着一小罐金疮药,亲自来到田敢养伤的营帐。
帐内灯火昏暗,田敢正趴在榻上,臀腿处衣衫下隐隐透出血迹,见王曜进来,挣扎着欲起身。
“田兄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王曜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趴好。
随即亲自打开药罐,欲为其上药。
田敢连忙摆手,声音沙哑:
“参军!使不得!末将……末将罪有应得,怎敢劳动参军……”
王曜不容分说,语气缓和了许多,一边小心涂抹药膏,一边道:
“现下无旁人,田兄唤我子卿便可。今日之事,公是公,私是私。军法如山,不得不行。刘猛是你旧部,你念旧情,初时为其求情,曜虽厉声斥责,亦知你并非存心枉法,实是旧习难改,一时糊涂。”
田敢闻言,鼻尖一酸,虎目中竟泛起泪光,他却不敢再如往日般和王曜称兄道弟,只哽咽道:
“参军……末将……末将糊涂啊!今日若非参军坚持原则,明正典刑,只怕……只怕日后这队伍更难带了,末将也将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末将御下无方,险些酿成大祸,这十军棍,挨得不冤!更是打醒了末将!”
王曜为他敷好药,缓声道:
“田兄能如此想便好。我等身处乱世,领兵征战,若自身不正,何以正人?若军纪废弛,与流寇何异?纵能逞一时之凶,终难成大事,更负天王与毛将军托付之重。日后还望田兄能与曜同心协力,整饬军伍,使上下用命,法令畅通。如此,方能克敌制胜,救出毛统领,更不负我等入蜀之使命。”
田敢感受着背上药膏带来的清凉,听着王曜推心置腹之言,心中那点因当众受刑而产生的尴尬与怨怼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折服。
他重重点头,声音虽虚弱却异常坚定:
“参军放心!经此一事,末将若再不晓事,便枉自为人了!日后定唯参军马首是瞻,严格治军,绝无二话!若有再犯,甘当军法!”
王曜颔首,又与他商议了几句明日拔营的细节,嘱咐其好生休养,这才起身离去。
望着王曜消失在帐外的背影,田敢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却更多是一种历经震荡后的明晰与坚定。
他知道,这位年轻的王参军,已用其不容置疑的意志、公正无私的手段以及此刻展现的驭下之智,在这支骄兵悍将心中,真正树立起了不容挑战的权威。
而全军上下,经此血淋淋的教训与分明的赏罚,亦知军令如铁,再无人敢轻易触碰那森严的界限。
南郑城外的夜空,星子疏朗,预示着次日又将是一个启程的好天气。
而王曜的心中对前路的艰险与肩头的责任,有了更为清醒和沉重的认知。
营火点点,映照着巡夜士卒的身影,整个营地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