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桃林的青光在最后一夜褪尽时，晒谷场那株金络桃的芽苞地裂开道细缝。
次日天刚亮，青竹村的男女老少就搬着马扎围了过来——有人揣着热乎乎的红薯，有人提着竹篮里的鸡蛋，连赵金花都颤巍巍扶着墙根挪过来，手里攥着块擦得锃亮的铜镜子，说要给金络桃照照气色。
苏惜棠站在院门口，望着晒谷场里攒动的人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三日前她带着二十个壮劳力把百株灵桃苗移栽到西头荒山时，山风里还裹着甜丝丝的灵气；可第二日晌午，最先栽下的那十株就蔫了叶子；第三日清晨，她去查看时，竟有五十六株的枝条像被火烤过似的，焦黑着往下坠。
娘子？关凌飞端着碗红糖鸡蛋从灶房出来，见她盯着晒谷场发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昨夜又没睡踏实？
苏惜棠回神，勉强扯出个笑：就是...有点闷。她低头抿了口鸡蛋汤，甜腻的糖味在舌尖打转，却压不住心里泛的苦。
昨夜她等关凌飞哄睡小女儿后，悄悄摸出玉佩贴在胸口——那是进入灵田空间的法子。
空间里的月光比外头亮十倍。
她刚踏进去就倒抽了口冷气：原本油黑发亮的土壤浮起斑驳灰纹，像老树皮上的枯癣；灵泉的汩汩声弱得像春蚕啃叶，水流浑黄浑浊，往日能映出蓝天白云的水面，此刻只照出她发白的脸。
再看那片移栽前育的桃苗，原本根系缠绕的金丝断了大半，最边上的几株叶子已经开始打卷。
怎么会这样...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土壤，寒意就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前世学中医时，老师讲过地力如人气，耗损过度则枯竭，可灵田空间的灵气是从地髓泉引的，三年来从未出过岔子——除非...她猛地抬头看向空间深处，那里还剩七株桃苗，根部缠着细若发丝的金线，在昏沉的空间里像几点残星。
取主之源，补地之伤。
低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苏惜棠惊得差点栽进灵泉。
她摸向玉佩，玉面还留着方才的余温——这是空间第一次主动传递信息。
前世医典里翻涌的记忆突然清晰：《千金方·补元篇》载，精血为生命之本，可续枯木，可补地脉。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指甲盖下的月牙白泛着粉，像小女儿的脸蛋。
咔嚓。
银簪尖刺破指尖的瞬间，疼得她倒吸冷气。
血珠刚坠进灵泉，浑浊的泉水突然翻涌如沸，蓝光从泉底腾起，撞得空间四壁嗡嗡作响。
苏惜棠踉跄着后退，看着灰斑像春雪遇阳，从土壤边缘开始簌簌退散；断裂的金丝炸出火星，七株桃苗的叶片唰地展开，嫩绿的叶尖挂着水珠，竟在她眼前抽出了花苞。
苏娘子！苏娘子！
急促的叩门声撞碎晨雾时，苏惜棠正对着镜匣里的苍白脸色发呆。
她匆匆把银簪藏进妆盒，刚拉开门，老吴头就踉跄着挤进来，身后跟着背着药篓的陈老参。
老吴头的灰布衫前襟沾着草屑，拐杖头的红布歪在一边：可算找着你了！
西头荒山的苗...又死了八株！
陈老参捻着花白胡须冷笑，药篓里的干药材沙沙作响：我在山里转了三十年，没见过活物死得比这更快的。
你那灵种，怕不是哄咱们的？
苏惜棠没接话，只转身往晒谷场走。
晨雾未散，青石板上还沾着露水，她的布鞋尖踢到块小石子，滚进人堆里。
围观的村民自觉让出条道，赵金花踮着脚喊：我孙女她娘要干啥？
晒谷场中央的金络桃在晨雾里半隐半现。
苏惜棠伸手揭开盖在树旁的粗布罩笼——花苞已经绽开三瓣，花瓣边缘泛着淡金，像用金箔沿着轮廓描了层。
清冽的香气地窜出来，陈老参的冷笑僵在脸上，他猛地抽了抽鼻子，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这是？
摘朵花。苏惜棠对旁边的刘三说。
刘三手忙脚乱爬上梯子，摘下最顶端的那朵。
苏惜棠接过花，放进石臼里轻轻研磨。
浅黄的花汁混着碎瓣转了两圈，突然泛起幽蓝，像把碎星星揉进了水。
老吴头凑过去，皱纹里全是惊色：这、这是灵泉的颜色！
陈老参蹲下来，枯枝似的手指差点戳到石臼：灵气凝液...我采药时在千年老参根下见过一回，能吊半条命！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惜棠，先前的冷硬全没了，苏娘子，这金络桃...
灵种非不活。苏惜棠抚过桃树的主干，指尖能触到细微的脉动，而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过来的村民，晒谷场的晨雾里，关凌飞抱着小女儿站在最外头，正朝她微微点头，而是需养地力。
自今日起——
她的声音被一阵风卷走。
山风裹着金络桃的香气扑过来，吹得石臼里的蓝汁泛起涟漪。
陈老参突然拽住老吴头的袖子，手指抖得厉害：你看那树根！
众人顺着看过去，金络桃的根部，几缕淡青色的光丝正从地下钻出来，顺着树干往花苞里爬。
赵金花突然哭出了声，她抹着眼泪拽苏惜棠的袖子：我就说我孙媳妇是福星！
苏惜棠望着那些光丝，想起昨夜灵泉翻涌时，空间边缘闪过的微光——那是地髓泉最后的灵气，顺着地脉钻进来了。
她摸了摸发烫的玉佩，心里有团火慢慢烧起来。
等这团火烧旺了，青竹村的灵种，怕是要烧遍整个大齐。
晒谷场的晨雾被山风吹散时，苏惜棠的声音随着金络桃的甜香扬起来：“灵种非不活，而是需养地力。自今日起，育十株灵苗，休田一日；轮作区设三带——灵种育苗、豆麦养地、苜蓿肥田，违者罚工三日。”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被绞出的褶皱，余光瞥见陈老参的胡子抖了抖，老吴头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养地力？”人群里冒出个尖嗓子，是二柱媳妇，“我家那二亩薄田，本就种不出三斗米，还要空着休？”话音未落，春杏娘突然拽着春杏跪了下去，膝盖砸在石子上的闷响惊得众人噤声。
春杏的脸白得像张纸，此刻却泛着病态的红：“苏娘子昨日给的半枚桃干，我家春杏今早能自己下地了！”她颤抖着捧起春杏的手，“这丫头打小头晕，连针都拿不稳，今儿个能帮我择菜了！”
春杏怯生生抬起头，指尖还沾着嫩绿的菜汁：“真的，阿娘没说谎。”晒谷场霎时静得能听见金络桃花瓣飘落的声音。
陈老参突然大步跨过来，枯树皮似的手抓住春杏的手腕，搭脉的动作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脉相——浮而不滑，沉而有力。”他松开手时，眼眶竟有些发红，“我给这丫头扎了三年针，不如半枚桃干。”
赵金花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把黄纸谶语攥得发皱。
“福女折寿三年”那几个墨字被汗水洇开，像团烂泥糊在她心口。
她望着苏惜棠被晨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想起昨日午后——小孙女攥着半块烤红薯往苏惜棠嘴里塞，苏惜棠笑着躲开，发间银簪闪了闪，她这才看见那截藏在发底的指尖，指甲盖下还凝着暗红的血痂。
“凡参与绿肥堆沤、山土改良者，可积‘养地功’，满十功换半枚灵桃干。”苏惜棠的声音又响起来，石伢子举着木牌跑过，木牌上用炭笔写的“养地功”三个字歪歪扭扭。
人群开始松动，几个半大的小子凑过去戳木牌，刘三挠着后脑勺嘀咕：“要是能换桃干……我家那堆烂菜叶，倒也能翻出来晒晒。”
赵金花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摸了摸怀里的粗布包，里面是今早偷偷煮的两个鸡蛋——原本想拿去换村头王媒婆的卦签，此刻却烫得她心口发慌。
日头爬到树梢时，她踉跄着往柴房走，黄纸谶语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灶膛。
火苗舔过“折寿”二字的瞬间，她突然想起关凌飞十岁那年发高热，她抱着他跪了半宿山神庙；想起苏惜棠刚嫁过来时，被她堵在灶房骂“克夫”，那姑娘攥着药罐的手都在抖，却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夜里，苏惜棠伏在案上画轮作图，油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腕间的玉佩突然泛起凉意——那是空间在提醒她。
可还没等她动作，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金花端着碗野菜粥进来，粥里漂着两瓣腌萝卜，是她藏在瓦罐底的。
“趁热喝。”她把碗往桌上一放，转身要走，却被苏惜棠叫住：“娘，坐会儿？”
赵金花的背僵了僵，慢慢坐下。
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挨得很近的树。
“我……”她张了张嘴，“昨夜我去后山土地庙，求了支签。”苏惜棠抬头，见她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签上说‘福泽润地，须以心养’。我从前只当你是来克关家的，可你看——”她指向窗外，月光下，西头荒山的方向有隐约的绿意浮动，“那片地活了，关家也活了。”
苏惜棠握住她的手。
赵金花的手粗糙得像块老树皮，掌心还沾着白天劈柴的木屑。
“娘，我有分寸。”她轻声说，“这地脉养我，我也得养它。”赵金花的眼泪“啪嗒”掉进粥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她抽抽搭搭抹着脸：“明儿我就去帮着沤绿肥，我有力气！”
等赵金花抹着眼睛离开，苏惜棠才摸出玉佩贴在胸口。
空间里的月光依旧清亮，灵泉重新泛起幽蓝，泉底的金丝顺着桃苗根系蜿蜒，像活过来的银蛇。
她正想凑近看看，一撮银毛突然从泉边的草丛里滚出来——是那只总在山脚徘徊的老狐留下的。
她拾起银毛，泉水突然翻涌，水面映出一片荒坡：金丝桃树成林，树下的苜蓿开着紫花，竟有几株带刺的植株顶着小红果，那是她前世在《本草图经》里见过的——金樱子，能固精缩尿的灵药。
“主损一息，地活一寸。”
玉佩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指尖发红。
泉面上的字渐渐模糊，可那行警示却像刻进了骨头里。
她望着空间边缘新冒出的嫩苗，忽然想起春杏喝桃干水时发亮的眼睛，想起老吴头拍着她肩膀说“青竹村靠你了”，想起关凌飞夜里给她揉肩时说“累了就告诉我”。
窗外传来狗吠声。
苏惜棠退出空间，推开窗，见村头的老槐树下站着几个陌生身影，背着破布包袱，手里攥着半袋粗粮。
夜风卷来他们的私语：“听说青竹村的灵桃能治病……”
她望着那些身影在月光下投出的长影，摸了摸发烫的玉佩。
明日，怕是要更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