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的竹骨擦过暮色,苏惜棠望着酱坊外那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鞋底的酱渣子被踩得咯吱作响。
有个裹着补丁棉袄的小媳妇正把怀里的娃往热粥桶边凑,娃的鼻涕冻成了小冰柱,却还举着脏乎乎的手去抓碗沿——这场景像根细针,轻轻挑开她心底的弦。
阿姐?小石头的声音带着点犹豫,他沾灰的手指绞着衣角,要不...咱们今晚开仓?
可程七娘说酱窖要养足七日,现在开坛味道会...
不,不开。苏惜棠低头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灵气顺着指腹漫上来,让她的思路愈发清晰。
她望着篱笆外那个举着红印票系纸鸢的小丫头,纸鸢上的字被风掀起一角,星星落进碗里——多好的话,可星星要是总够不着,人心就该凉了。
她突然转身,蓝布裙带扫过小石头的手背:去喊阿木娘来,要快。
小石头应了声,刚跑两步又被喊住。
苏惜棠从怀里掏出那个缺了口的酱坛,坛底还凝着琥珀色的酱:把这个给厨房,让王婶熬锅酱粥,加把米。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那些等夜的人,胃暖了,心才稳。
阿木娘赶来时,裁缝铺的灯刚点上。
这位总系着靛青围裙的妇人手里还捏着半块裁到一半的布,见苏惜棠就搓手:大妹子,可是要添冬衣?
我这还有半匹蓝粗布...
不是冬衣。苏惜棠拉着她在桌前坐下,摸出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要千枚这样的布票,正面绣青竹共富四个字,针脚要密。
背面...她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印三行字:凭此票换粗布一尺、铁钉十枚或灵蒜酱半坛。
阿木娘的老花眼眯成两条缝:这是...当钱使?
比钱金贵。苏惜棠指尖叩了叩桌面,钱能骗人,这票骗不了——粗布是咱们布坊织的,铁钉是铁铺打的,酱是酱窖封的。她望着阿木娘鬓角的白发,明儿我去集上发,您说,是拿新布还是旧布?
新布!阿木娘突然拔高声音,粗糙的手指蹭过苏惜棠递来的样布,新布软和,摸着手暖。
咱们青竹的诚意,得让人家摸得着。
第二日卯时三刻,野集的老槐树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苏惜棠站在酱坊的青石台阶上,怀里抱着摞还带着浆香的红印票。
晨雾里,她的声音清亮得像敲铜盆:各位伯叔婶子,这票不是施舍。她举起一张,布面上青竹共富四个字绣得歪歪扭扭——是阿木娘家小孙子非要帮忙,是我们欠你们的信任。
上月市禁令闹得凶,有人说青竹的酱是哄人,可你们还是拿着票来等。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有个背弯得像虾米的老农挤到最前面,枯树皮似的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女娃,这票...真能换酱?
苏惜棠把票塞进他手里:您拿这票,明儿晌午来,我站在酱窖门口给您舀。
要是换粗布,去村东头布坊找张婶;换铁钉,去西头铁铺找刘大叔——他们手里都有底账。
老农捏着票的手直抖,布票被攥出褶皱:几十年了,头回有人拿纸片当真钱...他突然弯腰,把破毡帽按在胸口,青竹的娃,婶子信你们!
欢呼声炸起来时,徐九章的算盘在账房里敲得噼啪响。
这位原万味楼的账房先生眼下挂着青黑,桌上堆着七行近三年的账册,纸页边缘被翻得卷了毛。
他突然一拍桌子,惊得正在研墨的程七娘抬了头:找到了!他指着账册上的朱笔批注,七行用的是虚仓倒账法——每月初五拿春囤帖抵押,可这帖上的库存数,比实际多三成!
程七娘凑过去看,指尖划过一行行密麻的数字:他们拿虚数换银,再用银补亏空?
正是。徐九章抽出张白纸,笔走龙蛇写下《钓仓策》,所以咱们不卖酱,咱们。
放出风声,说青竹要收万坛七行酱作押,换地火砖。
他们若信,必定调货充仓,虚仓就露馅;若不信...他抬眼看向窗外,酱坊方向的人声隐约传来,市面恐慌自起。
苏惜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手里还沾着浆糊——刚发完最后一叠红印票,就按这策办。她转向程七娘,让小石头带少年队去六县私集,贴告示。
小石头领命时,怀里的告示卷得方方正正。
他带着六个精瘦的小子翻上牛车,车板上堆着一摞木刻板。
路过村头时,他掀开油布角,露出告示旁的对比图:左边是七行酱坛上的霉斑,像团烂棉花;右边是福酱,金亮亮的挂着油。
石头哥,这图能管用不?最小的娃摸着图上的霉斑,皱着鼻子。
管用。小石头把牛车赶得飞快,车轱辘碾过霜结的土路,等咱们贴完告示,那些说青竹疯了的商贾...嘿嘿,他们的仓门一开,徐先生的探子就记个正着。
暮色再次漫进青竹村时,关凌飞蹲在院门口擦猎刀。
他腰间的兽皮袋里装着叠空押契,纸角被他磨得发毛。
远处传来苏惜棠的声音:明儿早,你带猎户队装成外地粮商...
刀身映出他微勾的嘴角,刀锋在暮色里闪了闪——该他上场了。
篱笆外的纸鸢掠过最后一抹霞光,小丫头追着线轴跑过青石板,布票上的墨迹被晚风掀得一颤——那是她央着私塾先生写的,说青竹的酱比星星还亮堂。
苏惜棠站在酱坊檐下,看关凌飞将兽皮袋里的空押契又理了一遍,粗粝的指腹蹭过纸角:阿棠,我扮成江北粮商周大柱,口音可还像?
苏惜棠伸手替他理了理靛蓝棉袍的领角,指尖触到他颈后未褪的刀疤,周大柱早年在码头扛过粮包,说话要带点沙砾声。她从袖中摸出块黑玉坠子塞过去,这是程七娘从黑市寻的,说是江北周家的家传,你挂在腰上,他们查起来才信。
关凌飞把玉坠往怀里一揣,腰间的猎刀在暮色里晃出冷光:放心,我这张脸,再贴两撇胡子,连隔壁村王猎户都认不出。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你夜里别往酱窖跑,那坛子陈酱霉味重,熏着你可不成。
知道了。苏惜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转身时正撞进徐九章怀里。
老账房手里抱着个铜制算盘,珠串上还沾着浆糊——他刚替小石头刻完告示板:娘子,钱庄那边该动了。
七行的人这两日在集上放话,说青竹的酱是哄村娃的甜水,咱们这招,得让他们先慌。
慌的不是七行,是他们背后的钱庄。苏惜棠摸着颈间玉佩,灵气顺着血脉漫到指尖,七行用虚仓骗银钱,钱庄拿春囤帖当硬通货,咱们要拆的,是这根烂了芯的柱子。她抬眼看向账房里的沙漏,关大哥这时候该到永安门了,你让小石头的人把青竹收万坛酱的告示,贴到钱庄正对面的茶棚墙上。
永安县最大的汇通钱庄里,刘掌柜正捏着茶盏吹浮末。
门帘一响,六个裹着羊皮大氅的外乡人挤进来,为首的红脸汉子拍着腰间的兽皮袋:掌柜的,我等收了青竹万吨酱,要押银!
刘掌柜的茶盏掉在案上。
万吨酱?
青竹村才多大的酱窖?
他眯眼打量来人:红脸汉子腰间挂着块黑玉,纹路倒像是江北周氏的;随行的几个伙计袖口沾着酱渍,味道倒真有几分青竹福酱的鲜香。客官说笑了,万吨酱得占半条街的仓房,青竹哪来这么多?
你当我哄你?红脸汉子把空押契拍在桌上,纸页震得算盘珠乱跳,青竹村贴了告示,说要收七行的陈酱充数,我们这些粮商抢着收了运去江南——你敢接押,我给三分利;不敢接...他扯了扯大氅,露出腰间明晃晃的短刀,那我去隔壁同福号,听说他们正愁没押品。
刘掌柜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派去集上的伙计刚回来,说茶棚墙上确实贴着告示,还配了图:青竹的福酱金亮亮,七行的陈酱霉斑像烂棉花。
更要命的是,街角卖油的老张头说,他亲眼见青竹的马车往村外运空酱坛——这哪是收酱,分明是要囤货抬价!
押,押!刘掌柜擦了擦汗,手忙脚乱翻出契纸,但得先查仓。
红脸汉子拍着胸脯,青竹村东头第三间仓房,钥匙在这。他摸出串铜钥匙,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酱渍——那是苏惜棠特意让酱坊小子往钥匙上抹的。
与此同时,七行的后院正闹得鸡飞狗跳。
钱掌柜捏着刚收到的密报,茶盏地摔在青砖上:青竹要收万坛酱?
他们疯了?他转身揪住账房的衣领,快,把西跨院的陈酱全搬去密仓!
那批三年前的霉酱,刷干净坛子就能充数——要是让青竹收了去,咱们的春囤帖可就成废纸了!
半夜的青竹村外,二十辆牛车吱呀呀碾过霜地,车上的酱坛裹着草席,霉味混着寒气往人鼻子里钻。
钱掌柜裹着狐皮大氅跟在车后,看着密仓的木门打开,突然觉得后颈发凉——他怎么就信了青竹要收陈酱这种鬼话?
清河镇的闸口,程七娘站在码头上,望着七行的运货船被拦在闸外。
刀娘子独眼闪过冷光,手里的铁鞭敲着石墩:七爷说了,闸口要修三天,空船能过,装货的不行。她瞥了眼钱掌柜派来的管事,要不您把货卸了,空船过?
卸不得!管事急得直搓手,那是要运去扬州的酱,卸了坛子就得碎!
程七娘低头拨弄腰间的银算盘,珠串相撞的声音像敲在管事心口:那就等三天吧。她抬眼望向闸口外的运货船,船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说不定三天后,货就不用运了呢。
青竹村的空间里,苏惜棠蹲在黑金土旁。
七行的陈酱坛被她悄悄收进空间,霉斑在灵气里像雪遇了太阳,渐渐褪成浅黄。
她掀开坛盖,一股酸辣香气地窜出来,比福酱多了股子冲劲,像火炭滚过喉咙。
阿棠!刀娘子的声音从空间外传来,程七娘让人送话,七行的密仓今晚进了八百坛陈酱,漕运也断了!
苏惜棠摸出坛边的灵蒜,白生生的蒜瓣在灵气里泛着光:去喊王婶来,把这些陈酱倒出来,加灵蒜和火莲绒,封坛发酵七日。她望着坛中翻涌的酱浆,眼底闪着光,七行的烂货,该让他们看看,能酿成什么。
第七日清晨,酱窖里飘着股勾人的酸辣香。
刀娘子举着木勺搅了搅新酱,琥珀色的浆汁挂在勺上,滴进碗里地溅起小泡:这味!
比福酱鲜,比辣酱醇,八十文一坛都有人抢!
永安商会的雅间里,赵婉容捏着春囤帖的手直抖。
帖上写着存酱千坛,凭帖取银,可她刚派去查仓的人回来说,七行的密仓里全是陈酱,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更离谱的是,青竹村新出的破仓酱正往各集上送,那香气...她想起昨日在茶棚闻到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
他们竟用我们的烂货,酿他们的金山?赵婉容捏碎了帖角,墨迹沾在指尖像块黑疤。
此时的清河镇,万民集的大鼓被擦得锃亮。
刀娘子摸着鼓面的铜钉,独眼映着初升的朝阳。
她转头对身边的小丫头说:明儿卯时三刻,你去敲第一声鼓。
小丫头望着鼓面上新刷的红漆,重重点头。
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青竹的酱,要掀翻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