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攻城的号角如裂帛般划破幽州晨雾。初春的朔风卷着残雪,刀子似的刮过联军旌旗,猎猎声响里裹着刺骨的寒意。撞木一次次砸在城门上,沉闷的巨响震得城砖簌簌发抖,缝隙间渗出血珠,在料峭春寒中凝成暗红的冰疤,像极了未愈的旧伤。萧景琰身披玄甲立于阵前,长矛紧握如铁,望着城头那抹银甲身影——宁王萧景钰,正凭栏而立,衣袂在风中翻卷如将坠的战旗,猎猎作响。
“六弟倒是急着在这开春时节送我上路。”萧景钰的声音顺着风滚下城楼,带着几分自嘲的轻笑,眼底却翻涌着不甘的浪,“五弟的安阳兵还在十里外踏雪缓行,你就敢单枪匹马闯我幽州城?”
萧景琰扬声回应,矛尖映着寒光刺破晨雾:“二皇兄三冬截杀江都商队,两度暗袭安阳粮道,觊觎我与五哥封地之心昭然若揭!今日这账,该在开春算清了!”
城砖在撞木下轰然碎裂的刹那,萧景琰提矛策马率先冲入城门。玄甲染血,枪尖翻飞间挑落数名卫兵,银红交织的血珠溅在甲胄上,瞬间被寒风凝成冰粒,又在策马狂奔中簌簌坠落。他一路杀向宁王府,枪尖所指之处,幽州兵节节败退,街巷间的厮杀声混着融雪的湿冷,漫过整座城池的肌理。
正午的宁王府正厅,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萧景钰的影子拉得颀长而破碎,投在斑驳的金砖上。他身披染血的银甲,甲胄破碎处露出翻卷的皮肉,拄剑而立于阶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喉间涌上腥甜,却依旧挺直如松,不肯弯半分脊梁。亲兵跪在地上泣血劝道:“王爷,偏院密道直通城外桃林,积雪刚化,脚印转眼就会被春风盖去!您快带贵妃和小世子走,留得青山在,总有……”
“走?”萧景钰低笑一声,声音嘶哑如磨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萧景钰是萧家皇子,是幽州主帅,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抬手按住亲兵颤抖的肩,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偏院方向,那里曾有叶沫儿抱着钰宝喂奶的暖帐,有婴儿吃饱后软糯的呓语,有寒夜里温着的汤药香,“沫儿性子烈,却心细如发,钰宝未满周岁,夜里还会闹觉要娘亲……”
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珠溅在金砖上,像极了昨夜钰宝吐奶时染脏的鹅绒襁褓。他颤抖着抬手想去摸怀中——那里本该藏着叶沫儿昨夜塞给他的暖炉,此刻却只剩冰凉的铁壳,连余温都已散尽。他想起她红着眼眶将毒粉包塞进他袖中时的模样:“若事不可为,用这个脱身,别让钰宝记恨你临阵脱逃。”他当时还斥她妇人之仁,如今喉间腥甜翻涌,才懂那是她藏在冷厉锋芒下的温柔。
“去告诉萧景琰,”他忽然猛地挺直脊梁,将长剑在掌心重重一抹,鲜血顺着剑刃蜿蜒滴落,在金砖上汇成细流,“我萧景钰输了战局,却不输风骨!他若还念及半分兄弟情分,便护好沫儿和钰宝,别让这初春的残雪,冻着未满周岁的孩子……”
亲兵哭着应下,他却已转身望向殿外飘扬的幽州军旗。那旗帜上的猛虎图腾被炮火烧得残缺不全,边角卷着焦黑,像极了他此刻被碾碎的野心。他想起钰宝攥着他的手指咿呀学语的软萌,想起叶沫儿用毒草为他敷冻伤时嗔怪的模样:“下次再敢在雪地里练兵逞强,便给你灌泻药,看你还敢不敢!”眼底忽然涌上热意,却又被硬生生压下,凝成坚冰。
“我萧景钰的妻儿,不必看他人脸色苟活。”他喃喃自语,将长剑横于颈间,喉间溢出的血染红了银甲领口,“只是……终究不能陪钰宝过周岁生辰了……”
银剑划破皮肉的脆响在寂静的正厅回荡,清晰得盖过了远处的厮杀声。他直挺挺倒下时,手中的剑仍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目光穿透殿门,定格在偏院的方向,那里有他此生最柔软的牵挂,也是他宁死也要守住的最后尊严。
几乎同时,偏院传来长鞭落地的轻响。叶沫儿的长鞭刚缠上沈梦雨手腕,却在看清那半块玉佩的瞬间失了力气。两块刻着“秀”字的玉佩严丝合缝拼在一起时,亲兵的急报撞开院门:“萧景钰……在正厅自刎了!”
叶沫儿抱着未满周岁的钰宝赶来时,脚步在门槛处踉跄了一下,却死死咬着唇,将喉头的哽咽压成无声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将襁褓中的孩子交给沈梦雨,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脸颊,才转身一步步走向萧景钰。她伸手抚过他尚有余温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紧蹙的眉峰,忽然触到他攥得发白的指节——那柄长剑的穗子上,还缠着去年她亲手绣的红绳,是钰宝满月时她求来的平安符,针脚里藏着“岁岁无忧”的愿。
“你总是这样,宁折不弯。”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风拂过,伸手为他整理破碎的银甲,指尖抚过每一道裂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平他生前眉间的褶皱,“钰宝还没学会叫父王呢,你怎么就不等了……”
萧景琰站在厅外的阴影里,见她取来温水,用帕子一点点擦拭萧景钰脸上的血污,动作虔诚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他忽然转身对亲兵吩咐:“寻一处向阳的山坡,按皇子礼制安葬二皇兄。”
沈梦雨抱着熟睡的钰宝,指尖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轻声道:“她想亲手送他最后一程,才算真的告别。”
接下来的三日,幽州城在初春的暖阳中渐渐平息了硝烟。叶沫儿再未碰过长鞭与毒囊,那些曾护她周全的利器,被她收进了箱底最深的角落。她每日抱着钰宝守在停灵的偏殿,亲手为萧景钰缝制寿衣,丝线在指间穿梭,针脚细密如织,像在缝补那些被野心撕碎的寻常日子。沈梦雨常来陪她,看着她将萧景钰生前最爱的那柄剑擦得锃亮,放进棺木时低声说:“到了那边,别再争了,好好歇着吧。”
安葬那日,天竟放晴了,残雪在山坡上融成细流,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像在冲刷过往的痕迹。叶沫儿抱着钰宝,亲手将墓碑扶正,碑上没有刻“宁王爷”的封号,只简单写着“萧公景钰之墓”。她将那半块刻着“秀”字的玉佩,与萧景钰腰间磨得发亮的平安符一起埋进土里,算是他们夫妻一场最后的念想。
“你总说要让天下人看看你的本事,可这天下太大,你走得太早了。”她蹲下身,让钰宝温热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冰冷的石碑,孩子咿呀的软语混着风声,“钰宝还小,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他父王是个了不起的人。”
萧景琰与沈梦雨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看着她在墓前烧尽萧景钰的兵书。火苗舔着泛黄的纸页,卷着灰烬飞向天空,映着她平静却泛红的眼,那里有泪,却没有怨。风吹过山坡,带着新草破土的清新气息,也吹散了最后一丝硝烟的味道。
“姐姐,我该走了。”叶沫儿抱着钰宝走下坡,棉袍下摆沾着泥土,鬓边落了些草屑,眼神却清明如洗,“这里的风沙太重,吹得人眼睛疼,不适合养孩子。”
萧景琰早已备好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暖炉烧得正旺,角落里堆着足够的干粮与药材。
马车启动时,叶沫儿没有回头。车轮碾过融雪的路,留下浅浅的辙痕,很快就会被春风抚平。她抱着钰宝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掠过的幽州城墙,那里曾是萧景钰的野心之地,如今只剩一座孤坟,和她带着孩子走向暖春的背影。
萧景琰站在城门口,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沈梦雨轻声道:“她把该留的念想都留下了,该带走的牵挂也带走了。”
他点头,望向那座向阳的山坡,墓碑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却也透着几分安宁。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萧景钰用生命守住了最后的尊严,叶沫儿用安葬告别了过往,而那未满周岁的孩子,终将在暖春里长大,不必记得这场血色的纷争,只记得母亲怀抱的温度,和远方姨母的承诺。
晚风拂过,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与淡淡的花香,吹散了幽州城最后的阴霾。一场野心随孤坟落幕,一段亲情因玉佩延续,而那个抱着孩子远去的身影,正走向一个没有刀光、只有花开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