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澈一踏入殿中,目光便穿越满堂人影,精准地落在了沈梦雨身上。那眼神清亮又执拗,像是跋涉过漫长黑夜的旅人终于望见星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与恳切。
他分明知道父亲严令禁止,也清楚此刻现身只会将自己置于更难堪的境地,可当脚步跨进这扇门时,所有的顾虑都被抛在了脑后。革职的落魄、父亲的盛怒、旁人的非议……这一切在望见她身影的瞬间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不惜违抗父命闯宴,甘愿冒着重蹈覆辙的风险,为的不过是能再好好看她一眼,能亲口确认她此刻安好,能让这份在心底翻涌的牵挂,终于有处可寻。
江都王萧景琰对曹元澈的敌意早已暗生,皆因他敏锐捕捉到,王妃沈梦雨望向曹元澈时,眼底总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情愫。纵然心中妒火翻涌如沸,宴会上的他却只能将情绪死死按捺——曹、苏两家本就存着芥蒂,他此刻正是要借重这两股势力稳固根基,半分冲动都许不得。
曹元澈在父亲曹弘毅身侧寻了个位置坐下,恰好能与沈梦雨遥遥相望。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心中便已觉满足,即便今夜归家要受父亲责罚,也甘之如饴。一旁的曹元仪不懂兄长的心思,只笑着递过碟精致点心:“哥,尝尝这个,刚上的杏仁酥。”
沈梦雨望见曹元澈在曹弘毅身侧落座,目光不经意扫过他清瘦了些的侧脸,下颌线条比往日更显利落,可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里,亮得像盛着星子,精气神倒是足的。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松,方才不知何时绷紧的肩背也悄悄舒展了几分,心底那点悬了许久的担忧,像是被殿角的暖风吹散了些。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暖意,慌忙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耳廓却悄悄泛起薄红。方才他那一眼里的满足太过直白,让她心跳漏了半拍,忙低头浅啜一口热茶,掩去唇边不易察觉的轻颤。
“王妃,这杏仁酥松脆得很,您要不要尝尝?”身侧侍女紫烟见她目光微定,轻声递过一碟点心。沈梦雨摇摇头,目光却又忍不住越过人群,望向曹元澈的方向——他正低头听着妹妹说话,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指尖捏着那枚杏仁酥,却没急着入口。她心中微动,又迅速敛起心绪,端起王妃该有的端庄仪态,可落在袖口绣纹上的目光,却莫名柔和了几分。
宴至半酣,户部尚书周明远已带着醉意踱至殿前,高声说道:“王爷将江都治理得蒸蒸日上,百姓富足安乐,实乃苍生之福。唯今只有一桩遗憾——王爷膝下尚无子嗣。依老臣看,当务之急是扩充后宫,早开枝散叶才是。”
满座霎时寂静,目光或明或暗地飘向端坐于王爷身侧的沈梦雨。谁知沈梦雨竟未动怒,反倒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气定神闲地开口:“周大人说得是,是该多添几位姐妹,为王爷绵延子嗣了。”
萧景琰面色骤然凝重。他万没料到沈梦雨会当众应下纳新人之事,指尖在袖中暗暗攥紧,却终究无力反驳。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沈梦雨膝下空悬,而江都,不能没有继承人。
沈梦雨话音刚落,殿内霎时静了下来,唯有烛火跳动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在梁柱间悠悠回荡。周明远显然没料到王妃会如此干脆利落,先是一怔,指尖捻着的胡须都顿了半分,随即才朗声笑道:“王妃深明大义,有这般胸襟气度,实乃王爷之幸,更是我江都百姓之幸啊!”
台下众人听着这话,神色各异,垂在袖中的手或紧或松,心底早已打起了各自的算盘,方才还算整齐的目光也渐渐散了,落向地面的影子都似藏着几分掂量。尤其是苏怀瑾与苏容真父女二人,听闻这话更是眼底藏不住笑意,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当真是正中下怀,连指尖的微颤都透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
萧景琰的目光掠过沈梦雨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翻涌起更复杂的滋味。她越是从容,他越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可话已出口,满朝文武都听着,再无转圜余地。他只得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且开怀畅饮。”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萧景琰屏退左右,独留沈梦雨在书房对坐。烛光照着她鬓边的珍珠流苏,晃得他眼涩:“你今日……为何要应下?”
沈梦雨将微凉的指尖抵在微凉的茶盏上,声音轻得像风:“难道王爷要让周大人的话晾在那里?还是要让满朝文武都盯着我这‘善妒无子’的罪名?”她抬眼看向他,眼底那抹对曹元澈的情愫早已敛去,只剩一片清明,“我若不应,明日就会有御史参我善妒误国。王爷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此时断不能因我失了人心。”
萧景琰喉头滚动,竟无言以对。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却仍忍不住追问:“你就……这般不在意?”
“在意又如何?”沈梦雨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江都需要继承人,王爷需要子嗣,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抬眼看向他,眸光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纳妾之事,王爷打算何时着手?周大人既已开了口,朝中必有不少人等着看后续呢。”
萧景琰转身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半分不舍或委屈,可那双眼平静得像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无。他忽然觉得心头发闷,冷声道:“此事本王自有安排,你不必急着推我出去。”
“臣妾不是推王爷,是替王爷着想。”沈梦雨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江都需要继承人,否则根基不稳。”
她的话句句在理,却像针一样扎在萧景琰心上。他知道这是最优解,却偏生听着刺耳。
沈梦雨屈膝行礼,转身离去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缕极淡的香气。书房里只剩他一人,烛火渐渐平稳下来,却照不亮满室的寂寥。萧景琰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却迟迟落不下去。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纳妃是必然,可他偏不想如沈梦雨所愿……这个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如今却像隔着一层看不清的雾,让他猜不透,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