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莉完全没跟上她的逻辑。
张铭的眉心跳了一下，他看着苏菲那鼓囊囊的脸颊，和她眼神里那种近乎自毁的麻木，一个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在他脑中成形。
他看向身边，苏晓雯和自己也是差不多表情，两人对视了一眼。
苏菲没有留意他们的反应，或者说她根本顾不上留意。
眼泪一声,重重地掉在了手边的章鱼小丸子纸盒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像断了线的珠子,停不下来。
她一边轻轻抽着鼻子,一边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语气，把心里憋了一整晚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只要我吃得胖胖的……变得……变得没法见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哽咽，
“爸爸就会觉得我丢人……就不会……就不会再逼我回去参加那些宴会了……也……也不会让我去……嫁给不认识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被细碎的抽泣声完全吞没。
这句话一出。
李惠莉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懂了，她全都懂了。
这个傻姑娘，不是在赌气，不是在发泄。
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天真的方式进行一场绝望的反抗。她试图毁掉自己作为“商品”的价值，以为只要自己变得不再光鲜亮，就能被那个冷冰冰的家族放弃，就能换来她想要的自由。
可这是多么天真、多么荒诞、又多么令人心碎的想法啊。
李惠莉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苏晓雯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反驳的理由：家族的声誉、强制性的医疗手段、更加严密的控制……这个计划的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
但这些话，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苏菲那张混合着绝望和倔强的脸——那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抓住了脚下唯一一丛看似坚韧的野草，即便所有人都告诉她那草根扎得不深，她也只能死死抓住。
李惠莉哽咽着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那……那你为什么要辞职？”李惠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就带上了无法控制的哭腔，“你怕……我们嫌弃你？”
“我怕……我怕我变丑了，会影响惠莉姐店里的生意……”苏菲低着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客人都喜欢……喜欢漂亮的服务员……如果我……我变得又胖又难看……他们可能就不来了……我不想……不想给惠莉姐添麻烦……”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完又抬起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一下，把眼泪、酱汁、还有嘴角残留的奶油蹭得到处都是，整张脸都花了，狼狈得让人心疼。
听着她的话，张铭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自我伤害了，这是一种提前的自我放逐！
莫非，她想在被那个世界彻底抛弃之前，先主动切断自己和这个温暖世界的所有联系。她觉得自己即将变得“丑陋”，配不上这些美好的友情和关心，所以她要先一步离开？
这样，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当她被强行带走时，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了？
张铭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苏菲又是矛盾的，她选择了夜市，而不是把自己锁在公寓里。巷子口烤鱿鱼的浓郁香气，远处小贩的吆喝声，情侣间的笑闹声……她把自己投进这片人间烟火里，内心深处大概还抱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说不定……他们会找到我。
说不定……他们能有办法。
说不定……
李惠莉再也绷不住了。
她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用力地将苏菲整个人都搂进怀里。她的力气很大，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你这个……小傻瓜……”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声音哽咽到不成调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想……”
苏菲被她紧紧抱着，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从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传来的，不是责备，而是毫无保留的心疼。她再也抑制不住的委屈和恐惧，化作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浸湿了李惠莉的肩头。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李惠莉背后的衣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
苏晓雯站在一旁，眼眶也泛着红。她没有像李惠莉那样冲动，而是慢慢蹲下身，从口袋里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苏菲擦拭着脸上的狼藉。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在给她擦干净脸后，她直起身子，视线回转，落在了同样带着些忧伤的张铭脸上。她凑近张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小声说道：
“苏菲的办法大概是行不通的，如果她家族的势力真的很大，外貌的改变根本不是障碍。营养师、健身教练、甚至……更极端的医疗手段。他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在短时间内把她‘矫正’回来。他们要的不是一个漂亮的人偶，而是一个听话的人偶。”
她的语速很快，每个字都透着冷静，但声音却压得极低，显然是不想让那个已经崩溃的女孩听到这更残酷的现实。
张铭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回答现在确实不合适直说。
然而，苏菲的肩膀却在苏晓雯说话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或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她埋在李惠莉怀里的身体，哭声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剧烈的抽泣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无力感。
“我知道……我其实也知道……”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从李惠莉的肩窝里闷闷地传来，“这……这大概率……不会有用的……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是我唯一……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我不想……我不想就这么被带回去……”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后面的话语都变成了不成形的呜咽。
周围的夜市依然热闹。
笑声、讨价还价声、油锅滋滋的响声……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毫无关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张铭,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
而是直接走到苏菲面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出双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了她微微鼓起，此刻又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脸颊。
他的手指很温暖，带着一种干燥的、让人安心的触感。力道不重，不疼，却足够让她那剧烈的颤抖停下来。
苏菲愣住了，抽泣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指腹正贴着自己满是泪痕的皮肤。
张铭微微用了点力，把她的脸颊往上提了提，引导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蓝色眼睛，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嘴里还含着半块没咽下去的糕点，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
“唔？”
张铭看着她，表情认真，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苏菲，我要批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