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无人说话的安静,而是连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心跳都变得滞涩沉重,一种声音被抽干的真空感。
赵募那四个字,“驱虎吞狼”,仿佛不是计策,而是一道阴冷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气息,径直劈开了帐内每一个人的天灵盖。
冰寒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疯狂上窜,让这些自诩见惯了血与火的将领谋士,都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此计,何止是毒辣。
简直是疯狂。
以北境万里疆域为赌桌,以中原百万生民为赌注,引胡人为刀,去捅天下一群蛰伏的猛虎。
这把递出去的刀,刀尖对准了霍天生。
可刀柄,却也同样悬在了陈安自己的头顶之上。
一旦那头“狼”不听话,或是那头“虎”比想象中更凶悍,这把刀随时都可能倒转过来,将持刀人自己捅个对穿。
这已经不是在下棋博弈。
这是在用自己的头颅,去赌一个九死一生的未来。
“疯子……”
半晌,雷烈那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你他娘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看向赵募的眼神,再无半点轻视,只剩下纯粹的,混杂着恐惧的惊骇。
陈安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他也一言不发。
他只是缓缓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帅帐内,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他重新走回到那幅巨大的,用整张牛皮鞣制而成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那片代表着北境的广袤疆域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仿佛能看见那里的风雪与狼烟。
然后,他的视线,又缓缓南移,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那片被群山死死锁住的盆地之上。
益州。
霍天生。
许久。
陈安的嘴角,忽然咧开。
那不是一个枭雄该有的,威严的,或是冷酷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森然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属于顶尖掠食者棋逢对手的,极致的兴奋。
他笑了。
笑声低沉,在帐内回荡,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传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就按赵募说的,办。”
……
马车不知又在黑暗中颠簸了多久。
当那令人作呕的摇晃终于停止时,封闭的车帘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掀开。
一股清冽的,混杂着山间草木与雨后泥土气息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这股久违的清新,让那些早已被车厢内污浊气味折磨得头昏脑涨、几欲呕吐的女人们,精神猛地为之一振。
紧接着,映入她们眼帘的,是一片足以让她们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座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个山谷的建筑群,沉默地坐落在她们眼前。
它充满了未知的威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和她们见过的益州城里任何一座达官显贵的府邸都截然不同。虽也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冷硬、简洁、充满了力量感的线条。
主体建筑由巨大的,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与某种不知名的坚实铁木构成,通体呈现出一种沉稳厚重的玄黑色调,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吸收进去。
建筑与建筑之间,由宽阔的,铺着平整石板的廊道连接,构成了一个森然而又规整的整体。
在建筑群的最中央,是一片巨大到足以容纳万人的露天广场。
广场的地面,竟是由某种黑色的,坚硬如铁的奇异材料整体铺就,平整得没有一丝缝隙,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几乎能照出人影。
广场的尽头,是一座更高大的,如同山中神殿般的主楼。
主楼的最高处,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在凛冽的山风中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的,如同战鼓般的闷响。
旗帜上,绣着一个简洁而又充满矛盾感的图腾——一柄利剑,与一卷书册,交错并立。
这里,便是“魅德学院”。
霍天生为他未来的影子部队,为这些即将被重塑的灵魂,亲手打造的巢穴。
女人们被粗暴地赶下马车,冰冷的铁器戳在她们背上,让她们不敢有丝毫迟疑。
她们按照各自的来处,被分割成一个个松散的方阵,在士兵们的推搡与喝骂声中,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那座巨大的广场。
六千零五十名女子。
环肥燕瘦,高矮不一,各具风情。
她们之中,有像素心、温若澜这样,曾名动一城,气质出尘,色艺双绝的“清倌人”。她们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尽管华贵的衣衫已满是褶皱与污渍。
也有像林妙歌、红姨这样,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数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事的“浊妓”与老鸨。她们的眼神里,惊慌更少,审视更多。
更多的,则是在城中各大勾栏瓦舍里,在最阴暗的角落,以最卑微的姿态,出卖着自己最廉价的身体,来换取一口活命食粮的暗娼、私妓。她们瑟缩着,挤在一起,像一群被秋风打落的枯叶。
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她们此刻挤在这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广场上,像一群被赶进了陌生屠宰场的,惊慌失措的牛羊。
“哎,你们快看那儿!”
一个胆子稍大的妓女,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咋呼,指着广场一侧,一片由各种古怪钢铁器械组成的区域。
“那是什么东西?那铁带子怎么还会自己动?”
那里,有能让人在上面不停奔跑的黑色铁带子,有挂着巨大圆形铁饼的长杆,更有一些造型奇特,由无数齿轮与粗大绳索组成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的古怪器械。在她们眼中,那分明是一套套闻所未闻的残酷刑具。
而在另一侧,则是一排排整齐到令人发指的,由坚硬铁木打造的木人桩。那些木人桩比寻常武馆里的要粗壮得多,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拳印与刀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血腥而残酷的过往。
女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逐渐汇聚起来,像一大群苍蝇,在这巨大的广场上空盘旋不散。
就在此时,某种异样的感觉,让最先察觉到的人,脖子瞬间僵硬。
广场的四周,那高耸入云的山壁之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影。
三千名身着墨色重甲的墨家军士兵,如同从岩石中渗透出来的沉默群狼,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
他们手中,是清一色的,散发着森然杀气的神威弩。
那三千个黑洞洞的,箭头在天光下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弩口,正齐刷刷地,没有一丝偏差地,对准了广场中央。
对准了她们这六千多只,待宰的羔羊。
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从头顶天空,轰然降下。
广场上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嗡嗡的议论声消失了。
女人们脸上,那份初来乍到的好奇与散漫,被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迅速侵蚀,最终凝固成纯粹的恐惧。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攀升到顶点,几乎要将人精神碾碎的时刻。
广场尽头,那座宫殿般的主楼最高层,一道清冷高挑的身影,缓步而出。
她一身利落到没有半点多余缀饰的黑色劲装,将身姿勾勒得挺拔如松。
她的脸,像是用万年寒冰雕琢而成,没有一丝表情。
是顾清霜。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片黑压压的,如同蝼蚁般攒动的人群。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属于主宰者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