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渐渐停歇。天空像是被洗过，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灰蓝色的澄净。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水渍未干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微光几乎是一夜未眠。
发送给苏蔓的那条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手机安静得可怕，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推送，再无其他。期待、焦虑、以及一种近乎羞耻的后悔，反复煎熬着她的内心。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想到去求助苏蔓？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女人。这无异于将自己的狼狈，双手奉上，请对方再来一次精准的打击。
也许，苏蔓早就看到了信息，正带着讥诮的笑容，将手机展示给周浩看，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和穷途末路。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八点，九点……距离她信息里约定的“十点”，越来越近。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带着浓重青黑、脸色苍白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颊。无论如何，她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如果苏蔓那边没有希望，她至少要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剧组可能到来的“最后通牒”。
她仔细地给自己化了一个能提升气色的淡妆，穿上了一身利落的休闲装，将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找回一丝属于演员的自信和锋芒。
九点三十分。手机依旧沉默。
林微光最后检查了一遍为进组准备的简单行李，一个小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份已经被她翻得有些卷边的剧本。她蹲下身，抱了抱正在吃早餐的暖暖。
“暖暖，妈妈要去工作了，可能要出去几天。你这几天乖乖跟奶奶（她之前联系好的一位临时保姆）在一起，好不好？”
暖暖似懂非懂，但还是很懂事地点点头：“妈妈要去演那个乌云月亮了吗？”
林微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柳如烟，心头一软：“嗯，妈妈要去把乌云拨开，让大家看看月亮到底是什么样子。”
安顿好暖暖，时间指向九点五十分。她该出发去影视基地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必须到场。
就在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准备出门的瞬间——
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不是微信，是来电！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林微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周浩。
是通知她角色被换掉了吗？在她出门前，给她最后的判决？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就义般的心情，接起了电话：“周先生。”
“林老师，”周浩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但细听之下，似乎比昨晚少了一丝凝重，“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后，司机会到你小区门口接你，直接送你去影视基地。《浮沉》剧组，酒店地址和房号我微信发你。”
林微光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接我？去剧组？周先生，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柳如烟的角色，保住了。”周浩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导演顶住了压力，坚持用你。具体原因你不用多问，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记住，林微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别让我和郑导失望。”
保……保住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真的吗？谢谢！谢谢您，周先生！我一定不会让您和导演失望！”
“嗯，抓紧时间。”周浩没有多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林微光还处在一种极度的恍惚和狂喜之中。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清晰的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
角色保住了！她可以进组了！她还有机会！
是导演的坚持起了作用？还是……？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苏蔓的名字。是苏蔓吗？她做了什么？她回复了吗？
她慌忙点开微信，与苏蔓的对话界面依旧停留在她昨晚发出的那条孤零零的信息上，没有任何回复。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那条信息从未存在过。
但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这绝处逢生的希望，真的只是导演一人的力量吗？林微光无法确信。
一小时后，林微光坐上了周浩安排的黑色商务车。车子平稳地驶向位于郊区的影视基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她的心情却如同坐过山车，从谷底骤然冲上云端，却又因这未知的“转机”而悬在半空，忐忑不安。
无论如何，机会来了。她必须抓住。
到达剧组下榻的酒店，办理入住。房间是标准间，与她同住的是剧组的一个年轻女造型师，人很和气。简单安顿后，林微光便拿着剧本，匆匆赶往拍摄基地。
《浮沉》是一部民国商战剧，拍摄基地内搭建了颇具时代感的街道和宅邸。林微光到达时，现场一片繁忙，工作人员来回穿梭，导演郑晓龙正坐在监视器后，与摄影师沟通着拍摄角度。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郑导面前，恭敬地微微躬身：“郑导，您好，我是林微光。”
郑晓龙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这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的导演，在业内以要求严格、眼光毒辣着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没有多余的热情，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嗯，来了。先去化妆间准备吧，下午有你的戏份。”
“好的，郑导。”林微光应道，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郑导的态度虽然冷淡，但至少没有表现出排斥。
她根据指示牌的指引，走向演员化妆间。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少工作人员和配角演员看到她，都投来或好奇、或打量、或带着几分意味不明深意的目光。她离婚复出的消息，显然早已在剧组传开。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挂着“主要演员化妆间”牌子的房间。手刚搭上门把手，一个挂着剧组工作牌、态度有些倨傲的年轻男人拦住了她。
“哎，你找谁？”
林微光停下脚步：“你好，我是林微光，来化妆。”
“林微光？”那工作人员上下扫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哦，柳如烟是吧？你的化妆间不在这儿，在那边。”他随手一指走廊尽头一个拐角处，看起来像是临时隔出来的小房间。
林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房间门口堆着一些杂物，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她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她拉着行李箱，走向那个偏僻的角落。推开那扇略显破旧的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化妆品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逼仄，只摆着两张简单的化妆台，镜子边缘已经剥落，灯光昏暗。其中一张化妆台上已经堆放了一些私人物品，显然有人使用。而另一张，则落满了灰尘。
这就是她的化妆间。与刚才路过的那间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的主要演员化妆间，天壤之别。
下马威。毫不掩饰的下马威。
林微光的心沉了沉，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这种小事击垮的娇贵影后了。她默默地将行李箱放在角落，找出抹布和水盆，开始动手清理属于她的那张化妆台。
灰尘很大，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刚清理到一半，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戏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助理模样的女孩。
林微光抬头看去，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进来的女孩，正是白晓荷。陆北辰力捧的那个新人。
她竟然也在这个剧组？演的是什么角色？
白晓荷看到正在擦拭灰尘的林微光，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带着恶意的、了然的笑容。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前辈啊。”白晓荷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天真无邪，但眼神里的挑衅却昭然若揭，“真巧，我们也在这个化妆间呢。这地方是有点小，有点乱，委屈前辈了。不过嘛，像我们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能有地方化妆就不错了，您说是不是？”
她说着，款款走到那张干净的化妆台前坐下，她的助理立刻上前，殷勤地帮她整理头发和补妆。
林微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平静地看着白晓荷表演。她明白了，这间化妆间，这刻意安排的“巧合”，恐怕不仅仅是剧组拜高踩低的常态，更是陆北辰或者白晓荷本人，给她的一点“颜色”看看。
“不委屈。”林微光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有个地方落脚就行。”
白晓荷对她的平静似乎有些意外，也更有些不爽。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状似无意地说道：“说起来，还得谢谢林前辈呢。要不是您‘主动’放弃了一些机会，我也拿不到方小姐这个角色。”
方小姐？《浮沉》剧中戏份颇重、形象正面讨喜的女二号？
林微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原来陆北辰把原本可能属于她的、更好的资源，直接喂给了白晓荷。而她，只配捡这个别人挑剩下的、甚至差点保不住的“柳如烟”。
就在这时，化妆间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晓荷，准备好了吗？马上到我们的戏份了。”
一个穿着民国长衫、气质儒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林微光认得他，是这部剧的男主角，实力派演员陈景深。
陈景深看到林微光，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这位是……林微光老师吧？您好，我是陈景深。”
“陈老师您好。”林微光礼貌地回应。
白晓荷立刻站起身，亲昵地挽住陈景深的胳膊，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景深哥，我们快走吧，别让导演等急了。”她说着，还特意瞥了林微光一眼，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陈景深似乎对白晓荷的亲密举动有些不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林微光点了点头，便被白晓荷拉走了。
化妆间里再次只剩下林微光一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白晓荷的甜腻香水味。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站在昏暗灯光下、脸上甚至还沾着些许灰尘的自己，看着这间狭小破旧的化妆间，看着门外白晓荷和陈景深并肩离开的背影……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腾涌动。
陆北辰的打压，剧组的轻视，白晓荷的挑衅……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试图将她牢牢钉在泥泞之中。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抹布，布料粗糙的质感磨蹭着掌心。
不能生气。不能失控。
她反复告诫自己。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来这里，是为了演戏，是为了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是为了用实力证明自己！
她重新拿起抹布，更加用力地擦拭着化妆台，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随着灰尘一起抹去。
下午，林微光的第一场戏，是柳如烟在歌舞厅后台，对着镜子独自垂泪的戏份。没有台词，全靠眼神和细微的表情，来展现这个角色光鲜背后的心酸与脆弱。
她换上了旗袍，做好了妆发。镜子里的女人，眉眼精致，风情万种，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和倔强。很好，这就是柳如烟。
走进拍摄现场，灯光、摄像机、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导演郑晓龙坐在监视器后，面无表情。不远处，白晓荷和陈景深似乎刚拍完一场戏，正站在一旁休息。白晓荷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林微光深吸一口气，走到指定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个人情绪都已褪去。她就是柳如烟，那个周旋于男人之间、内心却一片荒芜的女人。
“Action！”
打板声落下。
镜头对准了她。
她没有立刻流泪，而是先对着镜子，仔细地、近乎偏执地修补着自己脸上的妆容，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面具和盔甲。然后，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逐渐放空，看着镜中那个美丽却空洞的自己，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歇斯底里。就那么安静地、隐忍地，任由泪水滚落，而她甚至没有去擦拭，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监视器后，郑晓龙导演的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屏幕，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
“cut！”
导演喊了停。
林微光立刻从角色中抽离，抬手擦去眼泪，恢复了平静。
郑晓龙看着她，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什么赞美的话，但那眼神里的认可，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微光心中稍稍一松。
然而，她一转头，却对上了白晓荷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恨交加的眼睛。
显然，她这短短一场戏的表现，已经让某些人感到了威胁。
林微光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心中却警铃大作。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剧组的生活，绝不会平静。而白晓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