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夜的狂风骤雨终于在天明前歇止,只留下被洗刷过的、湿漉漉的寂静。
夕语背靠着冰冷走廊墙壁,蜷缩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眼泪流干,里间那令人心悸的破碎声和低吼也早已平息,只剩下一种死寂。
她慢慢地、僵硬地站起身,双腿发软。不敢回头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像逃离噩梦现场般,踉跄着、尽可能无声地挪回了西翼自己的客房。
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她才敢大口喘息。嘴唇依旧红肿刺痛,脖颈间仿佛还烙印着他滚烫的呼吸和唇齿的触感,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雪松、血腥和失控欲望的气息,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她冲进浴室,打开冷水,一遍遍用力擦拭着嘴唇和脖颈,直到皮肤泛红刺痛,却依旧觉得那味道和触感如影随形。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圈红肿,嘴唇破损,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茫然。
他最后那声濒临崩溃的“滚”,和他砸墙时那骇人的暴怒与痛苦,像两把冰冷的锥子,交替刺穿着她的心脏。
他怕。
他怕他自己。
怕那个会因为靠近她而失控的、陌生的自己。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酸楚的刺痛。
她究竟……卷入了一场怎样扭曲的关系里?
这一整天,夕语都将自己锁在客房,如同惊弓之鸟。送餐的机器人敲门,她都会吓得浑身一颤。走廊外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让她心跳失控。
阿尔伯特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来自东翼的消息。
整个府邸陷入一种诡异的、暴风雨过后的平静,却比之前的任何紧张时期都更令人窒息。
直到傍晚。
老管家亲自来敲门,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夫人,晚餐准备好了。主帅……在餐厅等您。”
夕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要和她一起用餐?在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情之后?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拒绝,找个借口说不舒服。
但老管家补充了一句:“主帅吩咐,请您务必前往。”
那“务必”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瞬间打碎了她所有退缩的念头。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换上一件高领的、能遮住脖颈痕迹的衣裙,磨蹭着走向餐厅。
餐厅里灯火通明,长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点,却只有两副餐具。
阿尔伯特已经坐在主位上。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常服,坐姿笔挺,金发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昨晚那个失控暴怒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但夕语一眼就看到了不同。
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缠着一圈崭新的、洁白的绷带。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腕骨,遮掩了昨晚砸墙可能造成的伤口。
她的心像是被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
她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拉开椅子坐下,全程不敢与他对视。
晚餐在一种极致的沉默中开始。
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阿尔伯特吃得很快,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但夕语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沉寂。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霾,深不见底。
他几乎没有动她面前的几道菜,只是沉默地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机体运转。
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夕语感到压力。她食不知味,机械地小口吃着,味同嚼蜡。
就在晚餐即将在窒息般的沉默中结束时,阿尔伯特忽然放下了刀叉。
夕语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昨晚的灼热和疯狂,也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和探究,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从明天起,”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宣布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决定,“你的活动范围,恢复到此前的状态。西翼,花房,图书馆。”
夕语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要解除她的禁闭?
阿尔伯特没有理会她的惊讶,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镣铐会取下。通讯限制……部分解除。你可以联系你的家人。”
每说一句,夕语的心跳就加快一分。这突如其来的“宽恕”,让她完全懵了。为什么?因为昨晚的失控让他感到愧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可怕的掌控?
“但是,”他话锋一转,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任何温度,“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府邸。所有外出行程,必须由我亲自批准。”
果然。
夕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又沉了下去。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
“为什么?”她忍不住低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突然……?”
阿尔伯特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夕语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没有为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重的、难以言喻的疲惫,“这是命令。”
命令。
又是命令。
夕语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晚餐结束后,阿尔伯特率先起身离开,没有再看她一眼。
夕语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看着对面那副空荡荡的餐具和他座位前那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心里乱成一团。
第二天,一切果然如他所说。
那副禁锢了她半个多月的金属镣铐被无声无息地取下了。手腕和脚踝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
她试着走出东翼主卧,再也没有亲卫上前阻拦。她去了花房,那个小机器人依旧欢快地工作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甚至尝试着用恢复部分权限的终端给家里发了一条简短报平安的信息,很快就收到了哥哥焦急又庆幸的回复。
自由失而复得,她却并没有感到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和更深的茫然。
他到底想做什么?
用这种施舍般的“自由”来弥补昨晚的失控?还是说,这只是他新一轮掌控游戏的开始?
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更加留意他的一切。
她注意到,他回府邸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偶尔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冰冷的金属和能量武器的味道,眉宇间的疲惫深刻得吓人,左手上的绷带换了一次又一次,似乎伤势一直未愈。
她注意到,他不再与她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但当她偶尔因为看纪录片睡着在沙发上时,醒来总会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她注意到,她随口提过一句想看的某本绝版古籍,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她房间的书架上;她多看了两眼的某个星系的特色甜点,下一次的餐桌上必然会出现。
这种沉默的、别扭的、无处不在的“补偿”和“关注”,像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将她一点点缠绕,比冰冷的镣铐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心慌意乱。
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担心他。
担心他越来越差的脸色,担心他手上总是不好的伤,担心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近乎自毁般的疲惫感。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恐慌和自我厌恶。
她怎么可以担心一个那样对待过她的人?
可是,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昨晚砸墙时那痛苦的眼神,浮现出他此刻缠着绷带的手和苍白的脸……
这种矛盾的情绪日夜撕扯着她。
又是一个深夜。
夕语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她鬼使神差地走下床,来到窗边,撩开一丝窗帘。
下方冰冷的训练场上,一个身影正在近乎残酷地练习着近身格斗。招式狠戾,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次挥拳踢腿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重重砸在特制的合金人桩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
是阿尔伯特。
他只穿着一条训练长裤,赤裸的上身汗水淋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水光。背脊和手臂上肌肉贲张,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如同狰狞的图腾。左手缠着的绷带已经被汗水和新渗出的血迹浸透。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酷的专注和一种……仿佛不知疲倦、也不需要疲倦的自我消耗。
像是在通过这种极致的肉体折磨,来镇压或者宣泄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夕语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在月光下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身影,看着他那近乎自虐的训练方式,看着绷带上刺目的鲜红……
心里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涌出滚烫而酸涩的浪潮。
她忽然明白了。
他那晚的失控,他之后的沉默,他突如其来的“宽恕”,他此刻的自虐……
不是因为厌恶。
不是因为玩弄。
而是因为……他也在挣扎。
在绝对的控制欲和那不受控的吸引之间挣扎。
在冷酷的职责和那悄然滋生的在意之间挣扎。
在害怕伤害她和害怕失去她之间挣扎。
所以,他选择用这种笨拙的、沉默的、甚至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重新划定界限,来维系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窗台上。
夕语抬手摸了摸脸颊,触手一片湿润。
她看着下方那个依旧在疯狂训练的身影,看着月光为他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看着汗水沿着他紧绷的背肌滚落……
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也疼得一塌糊涂。
她慢慢地放下窗帘,退回房间的黑暗中。
却再也无法平静。
原来。
冰山之下,并非只有寒冷。
也有滚烫的、挣扎的、笨拙的……
熔岩。
而她,好像……已经无可救药地,感受到了那份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