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南宫门外。
沈风与曹性、赵诚一同带队巡值。
寒风依旧,但阳光洒在巍峨的宫墙之上,倒也驱散了几分凛冽。
曹性依旧是那副略带散漫的样子,但眼神扫过四周时却锐利如鹰。赵诚则瞪着他那双标志性的大眼,一丝不苟地注意着街面上的动静。
“将军,这几日怎么萎了?”曹性笑着用胳膊碰了碰沈风那抬不起来的手臂。
沈风微微一笑:“德修兄取笑了,最近不过是按温侯所授之法训练罢了……”
赵诚接话:“将军练得极苦,不过这副样子,着实有些好笑……”
沈风不以为意,正待说话,忽听前方街口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其间夹杂着“我的!”“分明是我的!”之类的呼喊。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只见一圈人围拢着,中间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扭打起来。
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身材瘦削,面带菜色,一看便知是位落魄书生。
另一人则围着油腻的皮围裙,身材壮硕,满脸横肉,一双大手沾着些许暗红色的血污和油渍,显然是个屠户,从其身上的腥膻味判断,当是以杀羊为主。
两人争夺的焦点,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灰色粗布钱袋。
见有军官到来,围观人群稍稍让开一条道。那书生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喊道:“将军明鉴!这钱袋是在下卖字所得,这屠子竟要强抢!”
那屠户更是声若洪钟,唾沫星子横飞:“放你娘的屁!这分明是俺刚卖完羊肉得来的血汗钱!你这穷酸想讹诈俺!”
两人各执一词,争吵再起,眼看又要动手。
“肃静!”赵诚猛地一声低吼,如同闷雷,顿时将两人震住。他大步上前,毫不费力地便从两人手中将那钱袋夺了过来,掂量了一下,瞪着他那双大眼扫视二人:“吵什么!既是争这钱袋,你二人且说说,这袋中究竟有多少银钱?说对了,自然便是谁的!”
那屠户反应极快,几乎是抢着喊道:“回军爷!俺记得清楚,是二两银子又十七文钱!绝错不了!”
他语气笃定,眼神急切地看向赵诚。
书生被他抢了先,愣了一下,才急忙跟着说:“是,是二两十七文!是在下今日卖对联、代写书信所得……”
然而他话说得慢,气势也弱了几分。赵诚浓眉一皱,心中天平已自然倾向那先声夺人、言之凿凿的屠户。
他转向屠户,语气缓和了些:“你说是你的,可有凭证?”
屠户拍着胸脯:“俺每日收入多少,心里都有数!这钱袋就是俺的!”
书生急得脸都白了:“将军,学生虽贫,却不敢妄语!此确为学生所有啊!”
周围围观的人群也议论纷纷,大多觉得屠户说得理直气壮,更像钱袋的主人。
沈风目光微凝,并未立刻表态。他扫视了一圈周围,忽然在人群外围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洛阳令司马防带着一名主簿和几名差役,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显然是想看他如何处置这桩纠纷。
曹性也注意到了司马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沈风,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低声道:“将军,司马明府来看戏了。”
沈风并不在意,上前一步,并未先问钱数,而是平和地问道:“你二人不必再争。我先问你们,争执之前,你二人各自在做什么?”
书生连忙拱手回答:“回将军,学生一直在那边街角摆摊,售卖手写的红纸对联,也替人代写书信家信,方才收摊准备离去,便与这屠户争执起来。”
屠户也大声道:“俺也是刚忙完一早上的活计,收摊回家!这钱袋就是从俺怀里掉出来的!”
沈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已成竹在胸:“原来如此。其实要知道这钱袋真正的主人是谁,简单得很。德修兄,劳烦你命人取三盆清水来,要温热的。”
此言一出,不仅曹性、赵诚愣住,周围所有人,包括外围的司马防,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拿清水来作甚?
曹性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吩咐手下军士去办。很快,三盆冒着微微热气的清水被端了过来,放在地上。
沈风先对那书生和屠户道:“你二人,分别将手放入盆中,仔细洗一洗。”
众人更觉奇怪,但还是依言照做。书生在一盆水中仔细洗了手,水质虽变得有些浑浊,但并无异样。
那屠户在另一盆水中搓洗他那双油腻的大手,只见水面上立刻浮起一层明显的油花,还带着些微的血污和羊膻味。
洗完,两盆水放在那里,对比鲜明。
沈风这才对赵诚道:“子真(赵诚字),将钱袋里的银钱倒进第三盆清水中。”
赵诚虽满心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只听哗啦一声,些许碎银子和十几枚铜钱落入了清水之中,沉在盆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盆水,包括司马防,也不自觉地向前微微倾身。
水面晃动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
清澈见底,除了沉底的银钱,水面上,空空如也,并无半点油花浮起。
“咦?”众人发出一阵惊疑之声。
那屠户的脸色瞬间变了。
沈风指向水盆,声音清晰而冷静:“诸位都看到了。屠户双手满是油污,浸水后浮起大量油花。若这钱袋真是他刚卖完羊肉所得,经他油腻之手反复拿取,其中的银钱上必然沾满油污。投入水中,岂会如此清澈,毫无油星?”
他目光转向那面色发白的屠户,语气转厉:“反观这位书生,双手洁净,洗后之水亦无油污。钱袋投入水中无油花泛起,正合其理!屠户,你抢先报出钱数,不过是碰巧听到或看到书生数钱,便心生贪念,欲强行霸占!你还有何话可说?”
真相大白!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纷纷指责那屠户。
书生激动得眼眶发红,连连向沈风作揖:“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明察秋毫!还学生清白!”
赵诚恍然大悟,瞪着屠户怒道:“好你个杀才!竟敢欺瞒俺老赵!”
说着就要上前拿人。
那屠户见伎俩被彻底拆穿,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是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见这书生收入不少,又看似软弱可欺,这才…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沈风一摆手,对赵诚道:“子真,将他交由洛阳县的差役处理吧。”
他说着,目光转向了外围的司马防。
司马防抚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他身旁的班头不等吩咐,立刻带着两名差役上前,铁链一抖,便将那瘫软在地的屠户锁住,呵斥道:“胆敢在天子脚下讹诈欺瞒,跟我回县衙受罚!”
司马防这才缓步走上前来,先对沈风拱手道:“沈卫仕明察秋毫,断案如神,老夫佩服。”他看了一眼那盆清水,“以清水验油,之法简单却直指要害,令人叹服。”
沈风连忙还礼:“明府谬赞了。不过是些微末见识,恰逢其会罢了。维护街面清明,本就是我等的职责。”
司马防点了点头,语气比上次相见时更为缓和:“卫仕过谦了。有此细心与慧眼,南宫防务交由将军,老夫甚是放心。”
他又勉励了那书生几句,便带着差役押着那垂头丧气的屠户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书生再次向沈风深深一揖,感激涕零:“今日若非将军明断,学生数月辛苦皆化为乌有,恐连回乡盘缠都无着落。大恩不言谢,学生铭感五内!”
沈风扶起他,目光落在他身后那简陋的摊位上,几张未卖出的红纸对联在寒风中微微卷动,墨迹遒劲,显是下过苦功的。
他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不必多礼。看你字迹端正,是读书人。年关将近,你这对联生意可还过得去?”
书生面露赧色,摇头叹道:“不瞒将军,洛阳居,大不易。学生薄技,仅能勉强糊口,购些纸墨已是艰难,年关…唉,能捱过去便好。”
言下之意,甚是清苦。
沈风看着那鲜艳的大红纸张,又想起年节亦无甚装饰,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