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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晨雾裹着霜气漫进校场,将青灰色的夯土地面浸得湿漉漉的。更鼓敲过五更三点,各哨的晨操号角便此起彼伏地炸响。何宇站在十人小队的队列前,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冰。他望着远处主校场上稀稀拉拉的队列——那些按旧法操练的士兵正机械地重复着“弓步刺”“提枪走”,动作疲软得像晒蔫的蒿草。

“都把气沉下去!”牛大力攥着拳站在队尾,粗布中衣被冷汗浸透,贴在后背。他是何宇最早的亲卫,昨夜便已知晓今日要试行“新法”,特意提前半个时辰来帮兄弟们扎紧绑腿。

何宇没说话,目光扫过面前十个士兵。这是他从各什抽调的精壮,有跟着他守过烽燧的老卒,也有去年刚补来的少年。此刻他们虽站得笔直,可眼神里仍藏着不安——昨夜何宇在油灯下摊开《纪效新书》残本,说要教“能救命的本事”,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今日始,我等练‘根基’。”何宇突然开口,声音像块冻硬的铁,“旧法练的是‘看’,新法练的是‘用’。我要你们练出刺得出、跑得动、摔不垮的筋骨!”

他屈指敲了敲身边的土堆:“全体俯卧撑准备!”

“啥?”队尾的赵老四猛地抬头。这老兵在营里混了十二年,从伙夫熬成什长,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此刻却瞪圆了眼——俯卧撑?莫不是何什长昨夜喝多了,拿孩童把戏糊弄人?

“俯卧撑!”何宇重复,自己先单膝跪地,双手撑地,“身体绷直如枪杆,屈肘时肩过腕,撑起时胸贴地。三十次一组,歇半刻,共三组。开始!”

他率先俯身,古铜色的脊背绷成一条直线。牛大力紧随其后,粗壮的手臂压得地面簌簌响。其他九人面面相觑,咬咬牙也趴了下去。

“噗通”“噗通”——

七八个身影歪歪扭扭砸在地上。赵老四最是狼狈,撑到第五个便塌了腰,脸埋进冻土里直咳嗽。“这……这算咋练?”他吐着嘴里的沙土,胳膊肘还在发抖。

“胳膊肘内收!”何宇爬过去,手掌按在他后腰,“核心收紧,别塌腰!你想练出能端稳长枪的手臂,还是软得像煮面条?”

四周传来窃笑。主校场那边,几个正在练刺杀的士兵停了动作,有个尖细的嗓音飘过来:“瞧见没?左哨何什长带人趴地打滚呢!”

“许是犯了错,罚他们做孩童操。”另一个笑着接话。

何宇充耳不闻。他盯着赵老四的后背:“当年在凉州卫,我见过鞑靼人马刀劈下来,长枪手要是手臂发软,当场就得被削成两段。你这胳膊现在能夹死蚊子,上了阵管用?”

赵老四梗着脖子:“我使枪十年,没趴过地练过!”

“那便练!”何宇提高声音,“你且看——”他直起身,原地做了个突刺,“力从地起,劲贯枪尖。你现在趴着练的,就是这股子‘劲’!”

他重新俯身,标准地完成了一个俯卧撑。额角的汗珠砸进土里,洇出个小坑。

一炷香后,校场东头的十人小队成了道独特风景。其他人或倚着枪杆闲聊,或蹲在地上揉腿,唯有何宇这队仍在咬牙坚持。

“第七组!”何宇的声音带着哑,“最后一组,撑住了!”

牛大力的手臂开始打颤,古铜色的皮肤下血管突突跳动。他咬着牙骂:“狗日的何宇,这是要练死咱们!”可骂归骂,腰板始终没塌。

赵老四更惨。他原本就偏瘦,这会儿胳膊抖得像筛糠,每次撑起都要借力蹬地。“歇……歇会儿成不?”他喘着粗气,“明儿再补……”

“不成!”何宇撑在他身边,“今日练不出力,明日上战场就是靶子!”他伸手托住赵老四后腰,“我数三个数,你跟着我起——一!二!三!”

两人同时撑起。赵老四瘫在地上,后背的粗布中衣全被汗浸透,贴在身上像块冰。

“看见没?”何宇抹了把脸上的汗,“不是要你们立刻变猛士,是要你们知道——疼,酸,累,都是变强的路。”

四周的窃笑不知何时停了。几个年轻士兵偷偷瞄过来,有个新卒小声道:“我爹说过,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许是……许是有点道理?”

主校场那边,钱百总攥着马鞭的手紧了紧。这位管理左哨十什的百总正带着亲卫巡视,见何宇这队还在折腾,嘴角扯出抹冷笑:“张哨长真是老糊涂,由着这毛头小子胡来。”

“钱哥,您说何什长这练的是啥?”随从凑趣,“莫不是要练杂耍班子?”

“杂耍?”钱百总嗤笑,“我看是要把兵练废。俯卧撑能杀鞑子?能挡马刀?纯属浪费军饷!”他望着何宇小队汗流浃背的身影,忽然扯着嗓子喊,“何什长!可练出什么名堂了?要不歇会儿,去箭楼射两箭?”

周围哄笑起来。

何宇直起身,朝钱百总抱了抱拳:“钱百总说笑了。小队正在打根基,待根基扎实了,射箭自然更准。”

“根基?”钱百总甩了个响鞭,“我看是花架子!张哨长要是知道你带坏他的兵,看你面子往哪儿搁!”

“钱百总放心。”何宇语气平静,“练兵是为杀敌,若真练废了,我何宇提头来见。”

钱百总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甩鞭驱马走了。

午饭时分,十人小队的饭盆格外沉。赵老四捧着海碗,狼吞虎咽地扒着糜米饭,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娘的,今天比追了三十里鞑子还累。”

“累才好。”何宇坐在他旁边,舀了勺菜汤,“旧法操练,每天不过走队列、刺两枪,看似轻松,可上了阵,跑两步就喘,刺三枪就软,有什么用?”

“可……可祖上传下来的练法,能有错?”另一个士兵小声道,“我爷爷在洪武爷跟前当过亲兵,说那时候就是这么练的。”

何宇放下碗:“您爷爷若还在,问他可愿用命换练出能扛住鞑子冲阵的本事?”他指了指自己胳膊,“我这些法子,是看边军老医官的《易筋经图说》,还有当年戚继光戚帅的练兵册子。他们杀过鞑子的,总不会骗咱们。”

饭桌上的议论声低了下去。赵老四扒拉着最后一口饭,嘟囔:“明儿……明儿我再试试。”

夜幕降临时,校场彻底静了。何宇躺在通铺上,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呻吟。牛大力翻了个身,压得草席簌簌响:“哥,钱百总明儿怕是要找你麻烦。”

“找便找。”何宇望着帐顶的月光,“我只要结果。”

他摸出怀里的笔记本——那是用缴获的鞑靼羊皮裁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纪效新书》的要点,还有自己画的训练图谱。翻到“练力篇”,他蘸着炭笔添了几行字:“俯卧撑练核心,深蹲练腿力,一月为期,必见成效。”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何宇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昨日遭遇战的画面:二十名鞑骑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十人靠新练的“三叠阵”才勉强支撑。若那时人人都有副铁打的身板,何至于险死还生?

“哥,睡吧。”牛大力的鼾声响起。

何宇睁着眼,望着帐缝漏下的月光:“睡不着。我在想,等他们练出力气那天,该怎么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折腾,是活命。”

次日卯时,校场的号角比往日更响。何宇的小队比规定时间早一刻集合,每个人眼里都带着血丝,却没人喊累。

“今日加练深蹲!”何宇举起令旗,“双脚与肩同宽,膝盖不超脚尖,下蹲时臀部后坐,起身时蹬地发力。二十次一组,三组!”

“深蹲又是啥?”赵老四揉着发酸的手臂,“趴完地又蹲,腿要断了!”

“蹲的是腿力!”何宇示范,“你使长枪,要扎得狠、刺得稳,全靠腿上功夫。上回鞑子马队冲阵,你闪得慢,是不是因为腿软?”

赵老四梗着脖子不说话,可动作却认真了许多。

主校场那边,钱百总又出现了。他抱着胳膊靠在旗杆上,盯着何宇的小队:“何什长,今日又玩什么新花样?要不我让亲卫来教你练枪?”

“不敢劳烦钱百总。”何宇继续喊口令,“第三组!注意膝盖!”

钱百总冷笑一声,驱马到张魁的哨所。哨官张魁正蹲在地上擦刀,见他来,直起身:“钱老弟,何宇那小子又折腾啥?”

“折腾?”钱百总把昨夜的话添油加醋说了,“俯卧撑、深蹲,说是练根基。我看是要把兵练成软脚虾!”

张魁擦刀的手顿了顿:“我瞧着,他们练得挺认真。”

“认真?”钱百总嗤笑,“再认真也是胡闹!你且等着,不出俩月,这队兵准得怨声载道,到时候我再找上头说句话……”

训练结束时,夕阳把校场染成血红色。十人小队的士兵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连牛大力都瘫成一滩泥,只有何宇还撑着坐起来,给每个人揉腿。

“明日……明儿还练吗?”赵老四有气无力地问。

“练!”何宇把他的腿轻轻放下,“但换个花样。明儿教你们‘桩功’,扎马步,练稳劲。”

“还练?”有人哀嚎。

“练!”何宇的语气不容置疑,“等你们能扎半个时辰马步不晃,能连续做五十个俯卧撑不喘,能深蹲三十次不腿软——那时候,你们就知道这些不是花架子。”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草屑。何宇望着星空,想起穿越前在健身房看到的“核心训练”“功能性训练”。原来跨越六百年,科学的练兵法,终究是殊途同归。

“哥,”牛大力翻了个身,“我今儿练完,感觉胳膊有劲多了。”

“我也觉得。”另一个士兵接话,“刚才端水罐,比往常稳当。”

何宇笑了。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

三日后,变化开始显现。

晨操时,主校场的士兵发现,左哨何什长的小队集合速度比往日快了半刻。他们的队列更齐,脚步更稳,连刺杀时的突刺都带着股子狠劲。

钱百总站在演武场边,眯眼盯着何宇的小队:“怪了……这几日不见他们趴地打滚,倒像换了拨人。”

随从凑趣:“许是何什长改邪归正了?”

“未必。”钱百总摸着下巴,“我瞧着,他们的眼神不一样了。以前像群绵羊,现在……像饿了三天的狼。”

半月后,检验成果的时刻到了。

张魁要在演武场组织各什比武,项目是负重急行军、短刃格斗和箭术。何宇的小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们要和其他九个小队比个高下。

“比就比!”赵老四摩拳擦掌,“我倒要看看,这半个月没白练!”

负重急行军十里,何宇的小队扛着三十斤沙袋,不仅没掉队,还比第二名快了一刻钟。短刃格斗,十个士兵有七个能在二十招内制服对手。最惊人的是箭术——以往他们射箭总偏左,如今十人中有八人能上靶,其中三个还射中了靶心。

演武场沸腾了。

钱百总攥着马鞭的手直发抖。他望着何宇小队收队时的背影,那些士兵腰板挺得笔直,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哪还有半分“软脚虾”的模样?

“张哨长!”钱百总挤到张魁面前,“这何宇……有点门道啊。”

张魁笑而不语。他拍了拍钱百总的肩:“老弟,我早说过,练兵不在花哨,在实功。”

傍晚,何宇的小队在营房前集合。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今日赢了。”牛大力扛着沙袋,“可算出了口气!”

“赢的不是比武。”何宇望着众人,“是赢了自己。你们现在知道,那些汗水、那些酸痛,都不是白费的。”

赵老四挠了挠头:“何什长,明儿……还练吗?”

“练。”何宇的语气坚定,“我们要练的,不是赢一次比武,是赢一辈子的仗。”

晚风拂过,远处传来鞑靼马的嘶鸣。何宇望着北方连绵的山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今天,他和他的小队,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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